缢女
寂寂的罗帷和锦被,像里面没有人。
“你再不起来,我要去挠你痒痒了。”
李玄真起身走到画几前,语气漫不经心。
一会,朝槿慢慢坐起来。
一头乱发乌云似地涌在肩上,一张小脸像云丛里的青白的月亮。她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带着困惑的打量。
李玄真对她笑一下。
“这是小妹的图画?”
几上搁着一方板砚,砚边一束卷起的生绢。展开一看,先是一大株兰花,朱红的兰叶联翩飞洒,墨黑的花瓣躲在叶子后面,五六朵全部低低地垂着头。接着是一只雌黄的雀鸟,尚未完成的样子,足爪只有一只,也没有眼睛和腹部。姿态像临飞前,回首望着头上的兰花。
朝槿只是盯着她,不作声。
李玄真自答:“画得很好。笔画虽然不精,情韵风趣,各有所得。”
“……谢谢。”
朝槿的声音低若蚊蚋。
李玄真收起绢画,再次走到床前长桯坐下,与朝槿平视。
“小妹看起来很不开心。”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的病是装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朝槿皱眉嘟嘴。
李玄真笑盈盈地:“小妹真可爱。方才我一把你抱起来就发现了,你很紧张,胸口起伏很剧烈,几乎可以听见心跳声。”
“你不要告诉我爷娘,我不会承认的。”
“要说的话,方才就可以说了。我只是好奇才留下来。”
“阿姐没嫁人吧?嫁人就要侍奉姑舅,相夫教子,应该不能作女道士。”
“对。我没嫁。”
李玄真微笑着:“没人要。”
朝槿发愣。李玄真的模样好,她甚至觉得比阿娘或自己都还要好看。
或许是气质的关系。她不全是女子的娇婉,还有一种儒雅彬彬的英气。这样好看的人不可能没人要。
或许是个性的关系。也不知道她如何逃过母家的催逼。
或许她母家并不逼迫她。
朝槿恍恍惚惚地想着,感叹地说:“真好。”
“小妹不想嫁人?”
朝槿不想谈这件事,不答反说:“我想洗脸。阿姐去拿盆水来好吗?”
“叫我阿姐,却只会支使我。”
朝槿浅浅地笑了。
“你笑得这样好看,应该多笑才是。”
“又没人看。”
“有我呀。你不把我当人吗?”
“哪有说笑就能笑的?你还不快去?”
朝槿说话的声气很软,流雾似的柔柔绵绵。虽然怒目催促着,听上去也像是在撒娇。
李玄真下楼出院取水,拿水回来的却是清秋。原来李玄真让马冰姿留住了,带去歇息的处所。
清秋服侍朝槿擦洗。
一面梳头,一面问:“那个道姑跟你说了什么?”
“她知道我是装病。”
“她知道?”
“对,但是她不会告诉爷娘。人很好,很和善,留下来只是好奇。”
“那就好。只是今日听你阿娘的口风,这病多半还要装个一年半载,我怕你受不住。”
“也只能先延挨着,走一步算一步了。”
之后数日,李玄真每日来看她,早中晚各一次。切脉问诊,再看着她将热腾腾的甘草汤喝掉。
她没有继续追究她装病的缘由,只闲闲说些四处游历所知的轶闻趣事。
例如有个渔父,在泗水钓到一条赤红色的鲤鱼,作成鱼脍大快朵颐。结果吃完之后,心腹剧痛,烦躁愤懑,一直想要跳进水里洗沃,像鱼缺水的样子。
李玄真去看诊,说赤鲤鱼是龙王水仙的坐骑,须于泗水边上章祷祠,悔过除罪。其家不听,只用汤熨针石治疗,很快那人就一命呜呼了。
或者有人中了蛊毒,心性反常,乍嗔乍喜,自云为面粉君。家人请草医诊治,那人愈发癫狂,说自己有疙瘩了,是为面疙瘩君。
李玄真用治蛊毒的方式治他,缚住双手,以艾柱灸左右胁下,立时就好了。
朝槿很喜欢听李玄真说这些,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为了让人留下,朝槿也不再时时装晕装睡,表现出病情稍有起色的样子。董家夫妇自是欢喜,也让李玄真继续以替女儿调养身体为由,待在董家。
这一日午后,清秋去煎煮汤药。李玄真问朝槿,要不要尝试艾柱灸疗。
俗话说,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现在是夏末,给她灸一灸,可以驱除体内的湿气和寒气。
朝槿站在窗边,掀起一角帏幌往外觑。听见李玄真这样问,笑着摇头。
“我不要,烫着我怎么办?听说有人给燎得一身水泡。”
“这样不相信我,阿姐伤心了。”
“没有不相信,只是现在不想闻烟味。”
“那你想作什么?”
朝槿想了想,灵光一闪:“我们来化妆。”
朝槿喜欢妆饰,涂涂描描的时候,有一种操之在己的满足。只是因为装病,许久没化了。
她跑到画几前坐下,兴致勃勃地拿出镜匣奁具摆好,再拍拍身下的桃枝席,示意李玄真坐过来。
她一手捧起她的下颔,另一手拿白纨擦拭脸颊。李玄真也顺从地由着她摆弄。
仔细擦好了。放下帕巾,再从奁具里面挑出一个圆形的小漆盒子。奁具里面的小盒子都是成套配做的,尽管形状大小各有不同,却能整齐地收拢在一个大盒内。小盒子的多寡也有不同称呼,有五个便是五子奁,七个即为七子奁,类似餐具的五碗盘或七奠柈。朝槿摆着的是九子奁,手中拿着的圆盒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装着胭脂。
她从另一个螺钿漆盒拿出一支铜挖耳,挑出盒里的一粒胭脂,约莫一颗麻子大小。手指蘸了点铜盘里的清水,反复挼搓那粒胭脂,再用搓红的指尖轻按李玄真脸腹。
神情很专注,甚至有点痴迷的样子。
良久,左右瞧一会,似乎满意了,才让李玄针照镜。
“这是我家胭脂,你看怎么样?”她问。
“很红艳。可以把我画得像猕猴的屁股。”
朝槿笑呵呵不止。顺了口气,才说:“你知道秘方是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给我听。”
“处子的尿。”
李玄真皱起眉头,斜睨着她,表示怀疑。
“真的!把蒿草烧成灰,用热水冲洗二次,然后就用热尿淋下去,取那一泡灰汁来揉红蓝花。揉过十八遍,滤掉花渣,和进石榴和醋浆的汁水,最后加进白米粉,用竹箸搅拌均匀。放到夜里,倒掉清澈的部分,余下的装进帛练角袋子挂起来。稍微有点干的时候撚出形状,再阴干就可以了。”朝槿振振有词。
“明知道有尿,还拿来涂抹我?”李玄真佯怒。
朝槿又笑了:“涂抹的人多着呢。我想就算知道了,也没人在乎,无论是屎是尿,好用就好。”
李玄真盯着她,不言语。
朝槿给看得有些羞赧,低下头在铜盆里洗手。低声问:“阿姐怎么啦?”
“小妹这样有精神,就不要再装病了吧?何苦呢?”
“不装病的话,我就要嫁人了。”
“佳偶良缘,乐不可言。小妹怎么反而不开心呢?”
“你知道我要嫁给谁吗?”
“不知道。”
“常县长的小郎君。”
“常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小妹不喜欢吗?”
“常家门风不好,那位郎子也不好。”
“郎子怎么不好?”
“胖的下不了床,去哪都要人擡。”
朝槿叨叨说起对方的坏处。
常县长的小郎君常广宗,体型肥大不说,性格还暴戾。常家悭吝,奴仆每日不过薄粟粥二碗,不给盐菜。奴仆都瘦巴巴的,擡不起舆床,或擡起了又倒下。因此常广宗腰上经常挂着一条漆柄麻鞭,有那手滑脚软的,抽了鞭就是劈劈啪啪一顿痛打。
听说曾经生生鞭杀二个人。
整日游手好闲,目不识字,手不知书,最喜观人斗鸡。而且有个癖好,喜欢买下失败的斗鸡,杀宰之后生食。
郡县之中门户匹敌的人家,没有愿意与之婚聘的,所以才选择董家。她爷娘贪财慕势,非要她嫁进去不可。
朝槿低着头,双手浸着水。
说着,一滴泪落下来,滴答一声,掉进水里。
“这些皆是道路风闻,未必能够尽信。常家郎子也未必会对你不好。”
“没有选择的人是不会被珍惜的。我嫁过去也是每天挨打的份吧。”
“他敢打你,我去打他。”
“阿姐真会哄人。那我嫁给阿姐不就好了?”
李玄真又不说话了。
朝槿坐得近,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衣衫的交领处特别鼓,像裹着什么东西。忍不住便伸手去掀。一看却愣住了。
朝槿的脸总是白得发青,现在却从鬓边渐渐红了。
她的手轻轻碰着李玄真鼓鼓的喉头,像里面卡着一颗栗子。
心里莫名地怦怦的
“阿姐是……男子?”
“对。”
李玄真也很坦荡。
他说他是五月子。这个时候认为五月是恶月,五月出生的孩子害父母。除了五月,还有正月和二月。至于为什么这两个月份也不好,大概是正逢凛冬,人们日子特别难过,养不起孩子而找的托辞。
这些破国亡家的妖儿或扔进深山,或投入流水,李玄真就是在山里给一个道士收留了,跟着采药修道。
道士教他许多东西,首要的是识字写字。因为要识字才能读经,写字才能上章。上章是道教的治病传统。道家认为世界有两个,一个是人所在的世界,一个是鬼神的世界。上有天曹,下有地府,中间有精魅魍魉。人的疾病灾厄都是由鬼魅所致,因此可以将年命事由书写成章,烧香朗诵,启奏天曹之中的神官,如同人世的臣子上奏君主一样。
除了读写,其他还有画符、炼丹、导引、吐纳等,以及天地阴阳合气之术。
李玄真说,这些方术除了修仙,也能养颜美容,延年长生。
朝槿一脸懵懂,李玄真又一一解释。什么常山玄门,什么周环醴津。
他说得兴起,彷佛觉得她也很想知道一般。
她一面听,一面悄悄地欢喜。她和“阿姐”都知道了对方的秘密。
直到清秋回来,李玄真才结束教学,下楼离去。
接连数日,只要清秋不在,李玄真都在讲习那些方术秘要,还要她陪他一起解衣修习。朝槿体悟之余,也渐渐有了心思。
这一日晡时,二人结束修习,信步来到后院看花。
朝槿要李玄真猜她最喜欢哪一棵花树。李玄真说他不知道,每棵花树都很漂亮,都很像她。
朝槿笑吟吟地走到木槿旁边。这棵木槿花的颜色很特别,外层是淡黄色,往内渐渐染上嫩红。现在已经凋谢,皱缩成一团,像作者很不满意的画绢。
李玄真走过来,与她并肩。问:“妹妹最喜欢木槿?”
“对。”
“朝开暮落,这样的韶华不觉得太短暂了吗?”
“我就喜欢槿花凋谢的样子,是往内缩起的,有的缩得很厉害,再整朵整朵掉下来,像一颗颗花球。我觉得这种结束的样子好像有一种贞魂在里面,既内敛又坚决。而不是像大多数的花,凋谢的时候就一瓣一瓣掉下来,支离破碎,满天乱飞,怕人家不知道它伤心一样。”
“真是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