缢女(2 / 2)

“你是说我的人呢?还是说我的心思?”

“我说这槿花。”

李玄真笑微微地。

朝槿没有笑,深深地看着李玄真:“阿姐,你带我走,好吗?”

要黄昏了,天空的云朵渐渐渗进杏黄色。后院里青色的树丛,青色的莲叶,青色的池水,山岩上青色的苔癣,溶溶一片,像青色的无边的浓雾,看得人昏昏的。

树丛里有雀鸟在吱吱喳喳。池水里一阵一阵泼剌作响,是锦鳞在戏闹。

这一片喧声由小至大,由大至小,像一部走远的鼓吹,越听越是寂寞。

夕阳映着李玄真的脸,年轻的秀美的容颜,鎏着淡淡的光,彷佛金塑。

良久,他终于开口。

“好。”

朝槿皱着的眉一下子舒展开来,眼中涌起蒙蒙一层水雾,分外莹润。她对李玄真露出一个笑容。

笑着,头偏到一侧,目光飘向池边,神情很温婉。突然擡起手遮住眼睛,手下溜出二行泪,溜过上扬的嘴角,汇聚于下颔,坠落。

“明日一早,我会跟你爷娘说,要带你到水边盥洁,拂除不祥。我会安排一条渔舟在那里等着,再带你从芦苇丛中过去搭船,一走了之。”

“好。”

“明日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你可要好好妆点,表现出最美的样子。”

“好,一定让你吓到。”

夕色之中,二人相视而笑。

这一夜,朝槿早早就寝,却没睡好。阖着眼,李玄真说过的那些故事,带着想象的色彩联翩翻飞。

一会看见自己骑着赤鲤鱼在水上腾跃,一会看见一个婴孩在河水里漂流。想着以后会过上什么日子,遇上什么事情,既兴奋又不安。

她一个人在深深的黑暗中精神奕奕。

彷佛醒着,又彷佛作着梦。

好不容易挨到鸡啼,窗前的纱帏变了颜色。深碧掺进晨光,变成葱绿。

朝槿便下床了。

先卷上窗帷,放进一点光,再去洗脸。

铜盘里的水是昨日的井花水,朝槿特别让清秋先预备下的。盘边放着个方形花鸟纹螺钿漆盒,盒里装着洗面粉。

这个洗面粉不是寻常的澡豆,除了猪胰和白豆屑,还有白芷、白术、白附子、白茯苓等二十味药。用来洗手面,黑脸可以变白脸,白脸可以变玉脸──像白玉一样光净。

即使是夏末,经过一夜清冷,铜盘里的井花水还是非常冰凉。

凉意从指尖攀上脖颈,再溜下背脊,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洗完脸,她坐到画几前,拿出镜匣。先将一枚半纽卷草纹铜镜架在铜镜台上,半对着窗,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还好,虽是失眠,不大憔悴。

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

不习惯笑的人,美丽的笑容也需要练习。

再拿出奁具,依序摆好。

先拣出粉盒,将桃花粉在脸上细细抹匀。然后用铜镊拔净眉毛。

忽忽想起从前念过的一首古诗:“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现在这种忐忑又雀跃的感觉,就是新妇的心情吧?

随着眉毛一根一根拔起,天也愈渐亮了。

拔完之后,拿过一个方形薄石砚,用铜兔形砚滴注水,开始磨石黛。她在手背上试试浓淡,再往脸上画出细细弯弯的蛾眉。

抹上胭脂。

额间也画一朵五出小红花。

最后涂上大红的口脂。

清秋上楼来的时候,看见新妆已竟的朝槿,吓了一大跳。

“女郎今天怎么这样精神?一大早就画妆。”

“心情好,想要仔细打扮。你快来帮我梳头。”

朝槿让清秋给她梳个不太寻常的飞仙髻。两个高高的发鬟,正中簪着桃形翡翠缀珍珠铜华胜,发鬟中间用细铜钗支撑,两侧簪上翠鸟玛瑙,珍珠步摇。

再换上对襟大袖云鸟锦缘绛襦。下着红黄间色裙。腰束紫罗绣带,罗袜绣履。

梳妆着衣已毕,朝槿端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天已大亮。

她忽然说:“清秋,谢谢你。”

“女郎你又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谢谢?”清秋又吓一跳。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对我很好,想了个装病的法子,我才能有今天。”

“今天怎么了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怎么。”朝槿笑了笑。

“女郎要用早食吗?我去厨室看准备好了没有。”

“不用,我不饿。你先去忙吧。”

清秋下楼之后,朝槿在画几前端坐,拿起那卷未完成的画绢。

展开看了看,来了兴致,就用方才磨开的黛砚,取笔描画。先画上一支足爪,再画上腹部的细毛,最后添上眼睛。

听说南方有个出名的画师,擅长寺院的壁画。曾经画了四条白龙,都没有眼睛。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点上眼睛的话,白龙就会飞走。人们不相信,坚持要他点睛。他只好为其中两条点上,霎时刮风下雨,雷电破壁,那两条白龙就飞走了。

现在她为这只小鸟画上眼睛。小鸟也要飞走了。

她也要飞走了。

楼下传来杂沓的足音。

听着有四五人的样子。

她赶紧着履,站起身来。整袂端襟,微笑以对。

先露出脸来的是董安世,后面跟着马冰姿和二个侍婢。

董安世见到朝槿的样子,喜不自胜。快步走来,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又说:“太好了!我的女儿真的好起来了。”

马冰姿也走过来,笑说:“这个样子就可以嫁人了。”

朝槿看见二人这样开心的样子,心里不免愧疚。又怕让人看出破绽,微笑变得勉强。

马冰姿说:“你今日既已梳妆,一会和我到佛寺里走走吧。”

“好呀。”董安世替朝槿答应:“多去烧香拜佛,保佑婚事顺利。”

朝槿愣愣地,眨眨眼睛,问:“去完水边再去佛寺吗?”

“什么水边?”

“今天不是要去水边祈福吗?”

“没有阿,谁说的?”

董安世叉手皱眉。

朝槿呆了一呆。

整个人凉飕飕的,彷佛井花水浸上身来。

“阿姐……不是,道姑说的……”

“道姑已经离开啦。她一早对我们说你已经痊愈了,她就告辞了。”

朝槿还笑着,僵直的。

她虽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浑身发冷,手脚都给冻住了,动弹不得。一夜没睡,脑袋一下子疼得厉害,沉重的像灌满沙石,直往下坠。

她觉得自己在飞快地旋转。脑袋里糊成一片,眼前的面目也糊成一片。

然而她不想失态,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支撑自己,站在那里。

“虽然道姑没有开口,你阿爷还是很厚道,答应的赏钱都给了。”马冰姿说。隐约有丝埋怨的意思,既然人家没要,那钱就不用给了。

“……什么赏钱?”

朝槿问。气若游丝。

“你阿爷之前放出消息,如果有人能治好你,给赏钱十万。”

“与常家的聘礼相比,十万不过是塞牙缝的小钱。”董安世乐呵呵地。

“你说这话就是胡涂了。又不是必要的钱,自然能省则省,能免则免。”

“你才是愚蠢。人家治好我们的女儿,却没给人家一点回报,邻里父老会把我们说成什么样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你要给钱的时候,我也没挡呀。”

“懒得跟你废话。吃饭去了。”

马冰姿回头对朝槿说:“用完早食就来找我,一起去佛寺。”

说完领着侍婢,跟在丈夫后面下楼去了。

人走光了。

都走光了。

朝槿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席上,双手撑地,疯狂地呕吐。身体一阵一阵地剧烈皱缩,从腹部到胸脯,像有谁在狠命地辗压着她,要轧出所有的汁液来。但是她吐不出东西,只能干呕。

眼中倒涌出许多水,在桃枝席上泛滥一片。

就这样折腾了也不知道多久,她才坐下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漆屏风上面描着朱红的莲花,墨黑的莲叶,上面一只金色的凤蝶。严谨的构图,纤巧的工笔,像一个精心的谎言,形容得维妙维肖。

豆灯唾壶,熨斗香炉。画几上的红木镜匣,黑漆奁具,粉盒铜镊,木梳角篦……都是她看惯的物事,却觉得完全不一样了,像藏着诡谲的心思,正对着她阴阴坏笑。

她以为是她要丢弃这些东西,实际上是她被丢弃了。

折腾一晚上,再折腾一早上,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有她看见了另一面。

一瞥眼,看见铜镜台。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滑稽,不像她自己。

她笑了笑。

朝槿说到这里,也对惠歌笑了笑。

“后来我就用我自己的画,结着腰带,投到横梁上挂脖子了。说起来也是很奇妙的体验,短暂地失去知觉之后,我听到一连串尖锐的碰撞声,像瓷碗从楼梯上一级一级掉下去,最后破碎的声音。然后开始模模糊糊听到人声,婢女的叫喊,爷娘的叫骂。后来还有医人对我作了一些救治,用芦管吹我的耳朵,还咬我的脚跟。我有一些感觉,只是身体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家人就觉得我死了,入棺发丧。”

“你这经历,跟方才的演出完全两样。”惠歌说。

“这个世界,人前人后,总是两样。”

“这么说来,你的师君水仙不是医好你的人,却又是谁?”

“我的师君就是将我从坟里挖出来的人。一个修练多年的道人。我跟着他修道,时至今日,好几年过去了,才觉得当初的自己很傻。人活着还有那么多快乐,为什么要死呢?师君说,中人善记,所以要学会忘了。”

“看来你的师君教了你很多东西。他有教你如何疗伤吗?”

惠歌想起那个贼贱鼠子邵雅之。

“有呀。清气治疗外伤有奇效,这也是我们收取财货的方式之一。只要出得起价直,什么伤都治。阿姐没试过吗?”

“没有。我师傅很烂,没教我这个。”

“清气的效用难以穷尽,所以才要不断实验。阿姐要一起来切磋吗?”

“什么意思?”

“我们有个金丹宴,是同道交流分享的时刻,也不局限于炼丹,只要是有关修道的心得都可以讨论。阿姐是我见过气度最深而且神智最清晰的同道,如果能够与会,或许大家都能长长见识。”

“我听姨娘说过,要想参加金丹宴,条件很严苛。”

“对,有资历和献金的限制。不过阿姐是同道,另当别论。”

“地点在何处?”

“彭城外城渎上里至仁巷的刘府。”

“彭城刘府……”惠歌沉吟,又问:“主人家是谁?”

“彭城郡功曹,姓名刘峻。”

惠歌暗吃一惊,问:“你们的宴会一直都在那里举办吗?”

“对呀。阿姐与主人家相识吗?”

惠歌心神不定,没有回答。

盼盼跟着水仙修道,家宅又是水仙开宴之处,但是朝槿却没见过她。

盼盼到底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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