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1 / 2)

七月七日

老花说:“答应我一件事。”

惠歌很生气,很想说不要,但是颔骨给人捉着,讲话太费劲,只能从喉间发出唔唔呃呃的声音。

“从今往后,不许杀人。”

老花面容平静,微哑的嗓音徐徐说着:“你杀人,我就杀你。”

惠歌拼命想说话,还是张不开口,肚腹之间用力过度,喉间突然一阵恶心欲呕,整张脸顿时胀得通红。老花将手挪了回来,松开惠歌。

她伏在地上,张口咳了一阵,大口大口地喘息。也不是真的难以呼吸,更多的是心有余悸。

“我要杀你,就像刚刚那般,易如反掌。”

“不杀人就不杀人,这有什么难的?”

惠歌边说边直起身,却没有站起来,就这样朝着老花长跪。

虽然鬓发乱糟糟的,神情却肃穆。

老花倒奇了,负手斜睨:“作什么?”

惠歌朗朗地:“我在谢你呀!”

“谢我什么?”

“师傅在教我,对吧?否则阿娘说过,这一次我的命是你救的,为什么救了我又要杀我呢?还有阿,之前遇见的那个妖和尚,感觉就害过很多人,你也不管他,偏要来管我。可见杀人一定是对我有坏处,所以你要这样给我吓唬!”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师傅。

老花嘴角微动,似乎笑了一下。

真是个率直的孩子。

天上多了些许云影,细蒙蒙的,似乎还是清澈,却又掺了些什么。

老花说,有人认为世界是这样的。天地万物由气而生,气之清者为灵,归于天,浊者为质,归于地。清浊交接则生,分离则死。水里那一条冥冥渺渺的黑色长物,就是日久月长沉积下来的浊气。常人只知呼吸,不知有气。看不见,摸不着,感受不到。而中人就是能够感受气的人。气动于中而形于外的人。非仙非凡的人。

如果要用鲜卑话来说,近似“托铎”──非神亦非人。

惠歌张着嘴,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总之就不是正常人的意思。

想想她当初是为了学中人的把戏才跟着老花,如今终于成为中人,却没有想象中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只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失恋──如果那算是失恋,令她一下子成熟许多。成熟就是安分。安分就是有自知之明。她被拒绝,就被拒绝。她是中人,那就中人。

老花继续解释。她现在感觉到的是体内的清气,是她原有的与生俱来的气,也叫“元气”。道者混然,是生元气。元气成,导引以养形。老花让她先摸清自己元气的分量,在这之前不能乱来。摸清的方法随人不同,只要有所感受即可。

回去之后,惠歌摸了近一个月。

铭记于心之后,老花才说明原由。因为元气至关重要。

她所见过的老花或昙影种种殊异的行为,是他们将体内的气形之于外──

本于心,发于气,形于外。

练习这个过程的方式叫“行气”。吸取外在的清气,积于体内,再开气道,发出体外。譬如从井中取水,存在瓮里,随时取用。

惟不能用尽,必定要保有元气。用尽则气竭,气竭则死。

至于行气,就是以鼻纳之,以口吐气。吸气的时候不能马上吐出,要在心里从一数到六十。这个数字随功力增长,愈长愈好。吐气要慢慢地吐,以不吹起嘴上的鸿毛为原则。夜半到午时之间多清气,宜行气。午后则寡,宜休养。行气也有禁忌。不要吃太饱,饱则气滞。不要情绪起伏不定,多喜怒悲欢则可能走火入魔,忘错昏乱。

惠歌听到这里,看看老花,恍然大悟。

原来老花不茍言笑是有原因的。

惠歌起初行气很不顺利。经常数着数着忘记数到哪里,或者数着数着倒在榻上睡觉。当她又回到织室干活之后,发现织作很适合行气。织机唧唧有序的声响可以代替数数,她也不会睡着。

老花教她,她就行气。不行气会如何?现在的她还不会去想。

尤其此时多一件事情可以作,遮掩那创伤的布就能多一层。

这一天是七月七日。

早晨醒来,惠歌想到这一点,一阵黯然。

这是一个和情人有关的日子。

故事是这样的。汉人认为天上有天宫,天宫的主宰是天皇大帝。天帝有一个女儿叫织女,年年埋首机杼,织着彩霞一样的天衣。织女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天帝怜惜,让她和星河西边的牵牛郎成亲。没想到成亲之后,织女就不织作了。天帝大怒,令她回河东。夫妻一年才能相会一次,那一次就在七月七日。

有一首五言诗如此描写织女的心情。说她和丈夫分开之后,织作一整天都织不好,泪水流得像雨一样。星河看上去那么浅那么细,她却无法渡过,只能默默遥望。以前惠歌觉得织女会哭,是因为想念牛郎。现在的她觉得织女会哭,是因为跟着牛郎不用工作,分开的话自己就要工作。否则她有什么好哭的呢?二人至少相爱呢。

今天是第六十九天了。惠歌想。

当她不再去数没有见到那个人的日子时,她就能忘记他了吧?

还需要多久呢?

根据常俗,这一日白天要晒衣书。

惠歌和小红搬衣箱到前庭,取出衣物,串上短竿架起。

她有二件朱红绣襦、一件黄练衫、一件??布袍、一件黄布袄、一件紫碧夹裙、一件??色褶裥裙,其余三四具青色或黄色的小口袴褶。颜色一并半新不旧,还有几处缝补痕迹。她是个粗心人,穿的时候不觉得,经常换下衣裳才发现破开了洞。发现了就拿给小红补上。

另外摊开席。一一摆上巾带袜履。

旁边是惠银的衣物。

惠歌走过去瞧瞧,赫然发现惠银的衣物是她的数倍。有绢衣、绮衣、练衣、縠襦、绨袍、皮裘,其余十数件裙袴,皆五彩烂然,绣样精美。惠歌平常没在注意穿着,无论自己或别人,今天见到这阵仗才发现这件事。

她一边观赏,一边惊叹:“你怎么有这么多漂亮衣服?”

惠银笑说:“你以为我都在家作什么?”

惠歌的嘴巴更大了:“这都是你作的阿?”

“有一二件是潘家夫人送的。她没见过你,不知道尺寸不好作给你。”

惠歌知道惠银在安慰她。不知道尺寸让人来量一下不就得了?想来是因为惠银常随阿娘造访潘家,个性又柔顺体贴,讨人喜欢,人家特别送她的。从前她镇日在野地打滚,连一面之交都算不上,怎么会作给她?

惠歌耸耸肩,说:“作给我也是浪费,不是破掉就是脏掉。还是作给你就好了。只是没想到你的手这么巧。”

看那青裙上黄红相间的绣蝶,好像手伸过去就会翩翩飞走。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阿。”

“教我!教我!”惠宝从晒起的衣衫下钻出,一把抱住惠银的腿。

惠银被小弟的动作撞得有些踉跄。笑回:“哎哟,你学针黹作什么?应该学经读书啊。”

惠宝脸埋在惠银裙上,摇摇头,闷声说:“书好难懂。不想读书。”

这个时候盛行私学。国学时兴时废,大半时候还是废着。除了明德大儒会自行开馆授课,或者儿孙众多的家族会立家馆,普遍还是请老师到学生家讲授。贺梅去年为惠宝请来一位张先生。中山人,早年师从中山儒宗张吾贵。后来四处游历,颇有学识,现有安顿立业之意,便经三姨娘引荐而来。

贺梅让惠宝读书是为他的仕途着想。惠歌的父祖有封爵,惠宝可以直接凭资荫入仕。惠宝身体不好,不能期待武功,只好发展文德。但他不爱读书写字,只爱和侍婢厮混,偶尔弹弹琵琶,弄弄花。因此至今没什么长进,一经不通。

惠银揽着惠宝问:“你的书晒好了?”

“还没。书跟我不熟,不想跟我出来晒太阳。”

“胡说什么?快去晒吧!”

惠歌听着二人对话,忽而想起她也有书可以晒。想起那个人说过,夏季湿热,书容易生蠹虫。五月中至七月底宜晒书,晴天廊檐下阴凉处是首选。如果直接在日光下曝晒,纸色会变暗。而且晒热之后收藏,更容易生虫。

正要去搬书笥,随即停下脚步。

生虫又如何?把那些书吃光光更好!她就不用再烦恼如何处置了。

晚上要乞巧。

中庭铺席,席上摆食案,案上陈列枣果饼食。另外摆二座青瓷烛台,点上假蜡烛。用彩丝穿针,穿好放在案上,然后许愿。

无郎求郎,无子求子。只得乞一,不得兼求。

如果有蜘蛛在供品上结网,便是织女许诺的符应,愿望会成真。汉人认为蜘蛛是吉祥之物,别称叫“丝虫”,也叫“喜子”,因为大腹便便的样子。梦见蜘蛛表示怀孕。蜘蛛聚集表示有喜。蜘蛛补巧,所以这活动就叫乞巧。

阿娘和惠银穿针许愿之后,照旧到孝义巷的潘家闲话去了。

惠宝玩了一天,早早睡下了。

惠歌从前这个时候也在睡觉,现在睡不着。攀上后堂的皂荚树,再攀上靠近中庭的屋顶,坐下来看星星。

夜空很干净,没有一丝云影。

听说织女三星在东方。隔着一条星河,对面是牵牛六星。

星河很容易找,一条淡淡的银灰色的带子。但是附近耀眼的星星很多,分不出哪三颗是织女,哪六颗是牵牛。

还有北辰星。

那个人说过,天空是一个圆盆盖在地上。天的中心是天极,那里有一颗万年不动的北辰。

惠歌还没认出北辰,先注意到一颗黄色的星星,忽明忽灭。

原来星星不只有白闪闪,还有黄闪闪的。

那个人现在也在看星星吗?他会许什么愿望呢?

惠歌想起前几天在织室听见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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