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有人看见玉人和一个少女到乐善寺礼佛。少女年约十五六岁,姿容美丽不凡。二人同行宛如神仙眷侣,引人注目。
听说是他的表妹,来此访亲。这个时候婚姻讲究门户阶级,择偶的范围不大。中表婚、同姓婚,甚至同母异父的兄妹姐弟结婚,时有所闻。或许他的愿望就是那个如花的表妹吧。
希望那个表妹是个玩弄人心的坏女人。
这个恶毒的想法令惠歌忍不住笑了,带一点无可奈何的苦涩。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从前不懂,现在才觉得亲切。原来孔子也被人拒绝过。
中庭忽然传来啜泣声。呜呜二声,吸二下鼻子。如此反复。
惠歌在看星星的同时,陆陆续续有婢女前来中庭穿针许愿,完了便围坐在供品前闲话家常。其中一个织婢叫促儿,在那里抽抽咽咽。其他人拍背的拍背,拍蚊子的拍蚊子。
惠歌细细拾掇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原来促儿之前到城北办事,路上遇见某位杨郎,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促儿一头雾水。杨郎说他一见她惊为天人,怕她下凡的时候摔伤了。促儿说,她也知道那是轻薄话,可是听了胸口一阵热呼,好像心都化了。杨郎伸手抱她,整个人也化了。杨郎说要娶她,促儿说她是薛太守家的婢女。他说要赎她为良民。然而分别之后,音讯全无。苦苦打听之下,才知道对方住在城东,已有妻小。
促儿愈说愈伤心,呜呜的啜泣转为哇哇的嚎啕。其他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惠歌闭上眼睛,摸摸体内的清气。似乎厚了一点,应该不至于伤到元气。
于是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朝促儿的方向说:“不哭不哭。”
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吐出。老花说过,出声的同时用气传出,就能送到远处的对方耳边,毋须费力大喊。这技法有个名字叫“吹音”。功力愈深,吹得愈细,愈远。
可惜她功力不足,底下的人全听见了,都被那沉沉的低喝吓一大跳。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嘴里都在互相确认那是什么声音。
鸟叫声?兽吼声?连促儿都睁着眼睛错愕不已,也不哭了。
一阵风来,幽幽的烛光暗去一瞬。众人悚然,搓着手臂赶紧走开了。
惠歌也知道自己失败,说完立刻伏在屋瓦上,像只蝘蜓。
底下的动静渐渐平息之后,才悄悄把眼神溜下去。发现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席枣果在烛火中莫测高深。
她吁出一口气,爬起来的瞬间却看见身边有一双脚。
顺着脚看上去,是一张掩在夜色中的灰蒙蒙的脸。
吓得她又伏在屋瓦上装成一只蝘蜓。
老花问:“何故吓人?”
惠歌想,你不也在吓我。回答:“我是想用吹音安慰促儿。她被男人骗了。”
“清气取之难,用之易。取之迟,用之速。应敬慎重恪而后用之。”
讲第二遍了。她想。
老花不久前才提过,要累积体内的清气很难。因为清气大多在天上,地面稀少,还会和身体结合,造成诸多影响。例如夜能视物、耳听八方、身轻如燕、长寿不老等等。要用掉清气却很快。老花用的比喻是井水。费力汲取出来的一桶水,一泼就没了。惠歌刚刚那一吹,不仅没成功,大概这一个月的行气也白费了。这也和她初学行气,效率不高有关。如果要惠歌比喻,她觉得更像是钱。阿娘常常讲的,钱这种东西要赚很难,要花很快。
惠歌有些委屈:“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促儿别哭了。”
老花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风大了,去睡吧。”
说完人便跃下屋顶。探头看去已无人影。
我什么时候才能够那样神出鬼没呢?她又想。
缓缓从屋顶攀下皂荚树,再落到地上,回房睡下。
隔日,惠歌三姐弟随贺梅来到乐善寺。
佛教讲究戒律,持戒者一月六斋,就是说一个月里有六天要斋戒,也叫六斋日。六斋日中又有三天──八日、十五日、三十日──乐善寺设有乐舞杂伎。原意是给佛看的,佛经里说,以珍宝伎乐供养舍利或佛经,功德无量。这三天除非遇上节日或另有要事,贺梅都会前往礼佛布施。
乐善寺位于城北僻静处。
一进寺门,就见林木森森,葛萝葱葱,西侧还有一大片梨园和枣园。
前堂礼佛完毕,阿娘找和尚讨论布施造像的时候,惠歌走到一旁,去看墙上的壁画,猜画中的故事。其中有一面墙,墙面朱红,上面有一只动物,通体洁白,肢体像马,头像鹿。屁股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首先有一个衣不蔽体的人跪在白鹿前。接着白鹿前面换成一群身穿绿衣的人,骑着黑马,拿着弓箭。最后那个衣不蔽体的人倒在地上,身上有许多黑点。
后来惠宝也来了,问惠歌在看什么,她就给他解释墙上的故事。
那白鹿是一头吃人的妖怪,有一天要吃一个孝子。人们想要对付牠却失败了。孝子说我宁可病死也不愿意被吃掉。佛陀听见他的请求,孝子就病死了。
说完听见后面传来剧烈的碰撞声。
一看发现一个手拿竹帚的和尚跌坐在地上。和尚站起来,脸色发青地向他们说明那面墙。
原来是九色鹿的故事。一只毛皮有九色的稀奇的鹿,某天救起一个溺水的人。可是这个溺水的人忘恩负义,前去找国王告密。国王前来猎取毛皮,九色鹿告诉他真相。国王感慨万分,决定保护九色鹿,告密人最后全身病疮而亡。
惠歌质疑,但是这鹿是白的阿,哪里有九色?
和尚说那是象征。
象征什么?纯洁无垢。
惠歌不懂象征,摇摇头走了。
姐弟二人稍作闲逛,惠宝又回去找贺梅,惠歌走到前庭看热闹。
热闹已经开始了。庭中竖着一根二丈高的幡竿。一个穿着绯袍黑靴的人在竿边连连翻觔斗。琵琶和腰鼓像雨,铜钹如雷,紧凑的乐声搭配紧凑的表演。乐声消停,那人站定。嘴里咬一根麻绳,双手平张,缓缓退开。琵琶和腰鼓再次下起的时候,那人跨着很大的步伐,双脚咚咚咚地蹬在竿上,一路跑上竿头。
喝采声中,那人用脚勾住幡竿,把麻绳系上竿头。再手脚并用,揪着绳下来。但是绳子只有幡竿的一半。于是在半空中那人一跳,落地的时候又是咚咚咚连翻三四个觔斗。
最后摆出一个鹏鸟展翅的姿势,配合铜钹气势万千的声响,令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接着上来二个幻人。吞刀吐火之外,还从铜盘里生出枣果给观众吃。
奇术之后是戏。
看见一辆大车出来,惠歌就知道演的是《山车》。
《山车》与其说是戏,更近于歌舞表演。一辆大车上立着木竿黄帷,装饰成一座山的样子。一个演员饰演山下的神龟,在车下滚进翻出。车上其他演员扮成龙虎野兽,一面舞蹈,一面鼓瑟吹虒。
然后用柳絮敝帛作雪,洒个漫天漫地。二个神女款款走出,以歌声作结。
那雪花虽是假的,大片大片飘着,也有一种迷离纷幻的感觉。
惠歌用眼神东追西逐的时候,一片雪花翩翩揭出一双眼睛。
漆黑如墨,泽润如玉。然后是那张脸。
六十九天没见,那张脸的丽质也没有少一点。
明璘站在斜前方的人群末端。
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看她,彷佛久候。
心跳声咚咚大作,惠歌整个人都起了颤动。
漫天飞雪一瞬间像天崩地裂。
她不是没有想过偶遇。如果有机会出门,她经常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停下脚步。里门前。市门前。城门前。
希望看见他从哪里走过,背影也好。只是希望总是落空。
就连昨夜乞巧,她穿好针,许的愿望不是别的,而是晚上能够好好睡觉。
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今天晚上一定睡不好了。
是不是因为她忘记加上时间呢?应该说“从今天起”晚上能够好好睡觉。
还是她太贪心了呢?希望见到的人见到了,就不能再希望好好睡觉?
他是跟那个仙女表妹来的吗?她又想。
因为那个仙女表妹,他也会凑热闹看戏了吗?他一向不爱凑热闹的。
惠歌想看看他身边有没有人,是什么样的人,又不敢看。
明璘只是定定地看她。看得她有点发毛,不知该作何反应。
打声招呼?他们是可以在人群中打招呼的关系吗?
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认识的关系吗?他连本名都不告诉她呢。
想到这里,整个人凉飕飕的,像心里有寒风呼啸而出。
她忽然听见一阵呼唤:“阿子!阿子!”
女人的声音,来自他身后。
明璘似乎注意到她往后方探去的目光,也似乎意识到那声音是在唤他。转过身,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将呼唤的主人挡住了。
这时,突然有人碰碰惠歌的肩。
转头一看,发现是惠银。后面是阿娘和惠宝。
神情和动作一望即知:走了,回家了。
她愣愣地跟着惠银的脚步往前走。走了五六步,忍不住又回过头看。
这次她看见了明璘身前的女人。那女人居然也在看她,似笑非笑。
那条熟悉的笔直的脊梁挪了挪,再次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