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中(2 / 2)

房里阿利却重重叹一口气。

有人问:“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呀?”

阿利说:“元女这名声一传出去,对象就不好找了,得要骁勇过人才行。”

“为什么?”

阿利唱起来:“健儿需快马,快马须健儿。”

房里一阵笑骂。

那是一首流行歌,全曲的大意是一个女子想要当情人的马鞭,这样就可以随他出入,常伴左右。惠歌知道阿利唱的歌词在暗示什么。她是健儿,她未来的丈夫是快马。或者反过来。她现在也能听懂这方面的暗示了。

想到未来,心里沉甸甸的,像吃得太饱负重太多的肠胃,坐立难安。

被拒绝的创伤又在隐隐作痛。

感觉那伤像一片烂疮,不敢彻底剜除,便日以继夜地往心底腐烂下去。

嘈嘈的说话声像热切的乐曲,不适合她此刻的心情,便走开了。

库房后方有一小片空地,接着就是薛家的围墙。

墙角有一棵很大的枣树。主干斜斜歪向墙外,姿态像舞伎屈膝下腰──巨人般的舞伎。枝枒和叶子也倾向墙外,像舞伎抛出去的绿绸带。午后的阳光为绸带染上一层金辉。

围墙比惠歌还高寸许。她看看围墙,看看枣树,忽然有个古怪的念头。

退开五六步。

看看左右,没人。

奋力朝枣树奔去!

右脚飞起,蹬向树干。左脚一伸,一步跨上围墙。

上来是上来了,但是重心不稳。双手往前划划,往后划划,终于站定。

双脚一阵酥麻。胸前咚咚声大作,心跳得厉害。

以前的她四肢再发达,也不可能只用双脚这样上墙。

自从前几日醒来,她便经常觉得胸口有种异样。彷佛有什么柔细的东西在萦绕,像嘴里的发丝,也像夜里的蚊子悄悄栖落肌肤。

似有若无,似是而非。

还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似乎可以像柳絮一样乘风而去。

不试则已,一试吓一跳。她的身体确实不一样了。

墙上的景致没什么特别。右边围墙外约五步是里墙,墙外是街,因为枣树的遮掩看不清楚。前方是邻居于别驾的旧宅。于别驾作的是徐州别驾,爷娘总是如此称呼,她也只知姓于,不知其名。人在彭城治所当官,睢陵的宅院住的是他老母。很喜欢孩子,以前经常送饼果来给他们吃,但是身体不好,渐渐走不动了。

左边是她家。风景和前方差不多,只能看到灰灰的墙和黑黑的瓦,还有几片绿意。转过身来,可以看见后堂。

看不见她房前的梅树和阿娘房前的木廊,只能看见木廊边的皂荚树。

再次感叹那棵树──真高!

树干笔直,枝枒排得齐齐整整,叶子疏密有致,简直像人砌出来的一座密檐的高塔。要多久时间才能长到这么高呢?五十年?一百年?

有一阵风来,拨了拨皂荚树的枝叶,惠歌才看出异常之处。

阳光为树缘镀上一层金边,皂荚树因此有了深刻的对比,上面光灿,角。

凝神细看,一片枝叶迎出老花的脸。

乍见人脸,吓得惠歌差点摔下墙来。

老花藏在树上作什么?

稳住重心,再看老花。

看见老花张口,耳边听见二个字:“过来。”

声音并不大,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惠歌在牛栏前找到老花。跟着老花走出家门,走出里门,走出北门。

天色很清,像一潭无底的水。北门外的九子山历历可见,甚至能看见山间的瀑布,一缕一缕像细细的雪丝。走过人踏出来的小径,走过绿葱葱的茭草和芦苇,来到山壁下的一块礁岩。

前方是睢水的弯折处,表面平静无波,底下暗潮汹涌,舟楫至此则翻,人则溺。人们说这是以前战争堆尸的地方,积怨冲天,轻易不得靠近。

站在礁岩上,想起人们的说法,惠歌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

老花往左前方一指,问:“你看见什么?”

前方水色泓泓,青翠杂驳,像染坏的绸布。

惠歌认真盯着半晌,赫然发现,那水色下有一条长长的黑沉沉的影子,像一条浑沌的大蟒。

她一把抓住老花的衣角:“有一大团黑黑的东西。那是什么?”

老花不答,只是看她。

他想起最初看见她的时候。

他走在东市,看见前方人潮聚集。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和一个吏人在争执。旁边还有个仆从装扮的男子一脸不知所措,和一个坐在地上呜呜哭泣的老妇。

听左右讨论,原来是那吏人向老妇买胡饼,却不付钱,拍拍屁股走人。老妇情急要追,跌倒在地。女童本来在旁边吃饼,跳出来拦住那佐吏,要他付钱。

二人僵持之中,那边有人喊:“让路!让路!大人过来啦!”

大人就是东市的市令。那吏人神色慌张,情急之下出脚,把女童用力一踢,逃出人群。女童给踢飞了,正朝他所在的方向撞来。他的右脚微划一个圆,同时侧身,让女童缓缓扑在地上。人群一半看匆匆逃逸的吏人,一半看姗姗来迟的市令,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擡脚要走,那女童却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脚。

动作很快,他不明就里,姑且任她抱了。

女童擡头看他,二眼放光,惊喜地说:“这里面有软绵绵的东西。”

他讶然。这么多年,首次遇到了──所谓的“生而知之者”。

仆从赶过来将女童从他腿上拔开,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抱着走了。

女童犹自扭过身,越过仆从的肩,朝他挥手,咧开嘴笑。

打听之下,知道是薛家的女儿。虽是鲜卑人,看来门风不坏。他也需要一个藏身养息的地方。因此上门,求为荫客。

如今她终于“发中”。没想到还是要接近死亡。

惠歌若有所悟,擡头看老花:“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了,对吧?”

“对。”

惠歌觉得老花的声调有些异样。

老花的手来得很快。

霎时钳住她的脖子,像屠户捉鸭一般,将她提到面前。

那手实际上是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惠歌下颔骨角的位置。没有快要窒息的感觉,就是被捏着的地方疼痛难受。尤其两脚悬空,手紧紧抓着老花的手,也不敢奋力挣扎,就怕掉落下去。

本来一路上,惠歌苦苦想着怎么开口向老花道谢。

不能太轻浮,没诚意,又不想太郑重,很别扭。

现在她不用烦恼了。忿忿地艰难地开口:

“臭……老……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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