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
睢陵城的三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一会儿露些阳光,一会儿降些雨点,多半时候还是悒悒不乐的阴云。
城东一带有片桃树李树,连著一带高杨垂柳,直至城北横亘绵延的睢水。缓缓一阵春风,执起漫漫柳枝,桃花李花簌簌而下,离别一样的动人缱绻。
一片桃花瓣儿落到盼盼膝上。
她撚起来,凑到眼前,心里感叹:多好看的一只手呀!
另一只手撚起另一片花瓣。凑到眼前,再度感叹:多好看的一双手呀!
她长长叹一口气,僵直的肩背垮下。扔开花瓣,双手落进膝上褶裙涌起的褶皱里。
这件褶裙的颜色很特别,是鲜亮的嫩绿。这个时候染蓝色用蓼蓝,染黄色用槐花。绿色无法直接一次染成,要先染蓝再染黄,这样重染之下得到的都是沉暗的湖绿。要染出这种嫩绿──既有蓝的沉静,又有黄的鲜明,是非常不容易的手艺。
她锺爱这条裙,甚至取个名字叫“春芽裙”,颜色就像春天萌生的嫩芽。
今天之前她只穿过一次,就是最初裁制好时在身上试试,试完便用杂布仔细裹好,收进衣笥。轻易不敢穿,穿了就要洗,洗了就要褪色,褪色就毁了。
今天三月三日,大日子,才慎重其事地拿出这条裙子。
她的眼神时暗时亮,心思时散时聚。忽然听见一列乐音随风而至。
咚咚的节鼓,切切的琵琶,由缓至急,有种即将失控的热切,令人心慌意乱。
急雨似的鼓声渐渐止息。琵琶的馀音轻浅地落了一阵之后,扬起一道泠泠的女声,唱著:“山有鸟才俊……女配男才美……”
盼盼直起脊梁,左右望一阵,没找到歌音来源。
声音不远,只是掩映在重重帷帐之下。
汉人有一个传统。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会到大河边祭祀祈祷,洗手洗脚,意义是濯故洁新,洗去不祥和秽气。这是一个重大的节日,上至人主,下至隶户,无分尊卑贵贱,男女老幼,都会参加。汉人采用干支记日的方式,巳日会变动,太早或太迟都不好,后来便固定在三月三日这一天。
这是汉人的节日,鲜卑人也庆祝。
鲜卑人入主中原,为了使汉人心悦臣服,用汉人的传说──称自己是黄帝轩辕氏之后,拜汉人的神──圆丘祭天、方泽祭地,穿汉服──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自然也过汉人的节日。
早晨在祭祀祈禳中过去,午后就是饮宴嬉游。
桃李树下是好位置,有荫凉,有情致,距离在城与水的中间,去哪里都方便。所以早早被贵姓富人占据,铺设重重帐障,遮开种种目光。帐障是汉人显示地位的方式,表示一种见不得人的高贵。尤其女人,不能随便抛头露脸,出入只从后门,见人都在帷后。
鲜卑人对汉人什么都学,区区几重帷帐算什么?但是他们以为那是用来挡风,又嫌太高遮住视野,因此只要看见帐障高度在腰部以下,里面一览无遗的,绝对是鲜卑人家。
盼盼自从来到桃花树下,始终直著腰杆,翘著下颔,避免帐障遮没了她。
她看不见那阵琵琶节鼓伴随的歌舞,收回眼光,右手摸上发髻。
梳的是一贯的偏髻,髻上簪著用松石和珍珠排成的花钗。花钗上的松石和她耳环上的松石耳坠一样上等,明彻的天蓝色,没有丝毫杂质。胸前的项链也有松石,颜色是次等的蓝白色。夹杂珍珠、玉饰、水晶等等,每颗珠子皆小巧莹润。
为了搭配春芽裙,她选了一件桃红罗襦──红配绿,真美丽。
又配合桃红罗襦选了这串珠璎──花上露,娇欲滴。
她按按髻上的花钗。还好,还紧著。
随后,涌起一股怨怼。紧著又如何?有谁看呢?
她十八岁了,可是那个说要摘星星给她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几番明示暗示,他总有理由可以说:他还不够好。他怕伤害她。他需要更多时间相处,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可儿戏。
每一回她表示不满的开始,都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中结束。
近日,她听闻他家宅第时常留宿一位伎女。虽说不一定和他有关,心中难免惴惴。
思及至此,她便愤恨。凭她的容颜和家境,愿意摘星星给她的人多著呢,差他一个吗?
她听著隔壁阿娘、二姨娘和一干邻里妇姥谈著消食的药,再看她们一个比一个臃肿的身材,忍不住背过脸翻一个白眼。等到长辈们谈话稍歇的间隙,她向阿娘说:“我想到水边走走。”
贺椿笑答:“好,动一动也好。去找你表妹玩吧。”
她有两个随身使唤的侍婢。一个叫作采英,侍候她多年。另外一个新进的叫采兰。采兰年约十三四岁,还是贪玩爱闹的年纪。原本枯站在一旁,双眼干巴巴地望著远处玩耍嬉闹的人群。一听盼盼说要到水边,喜不自胜,赶紧双手捉了一柄青伞,站到盼盼身旁。
盼盼搀著采英起身,看见采兰捉持伞柄的手斜横在她面前,几乎遮没她的视线。人只是看著前方水滨出神,一点没发现盼盼冷冷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
盼盼稍微倾身,在采兰耳后轻声说:“你的手,有我的手好看吗?”
采兰一阵悚然。
她虽然新进不过三个月,也已经清楚盼盼的性子。爱打人,又好面子。如果是在房里,问也不问,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此时顾及大庭广众,才没有打她。
她哆嗦著垂头侧身,给盼盼让路。
盼盼冷哼一声,娇女步春地往前挪移。
走过桃树李树,高杨垂柳,清清泠泠的水意迎面拂来。
往西望,在芦荻藻荇层层铺展的绿意之中,涌出一片澄净的河水,泛著粼粼的流光,徐徐如舒一匹薄绢。水极清,底处的鱼影和石砾一览无遗,仿佛中间没隔著一层水光。人往水面一探,颜色都没糊掉几分。
远处宽阔的水面上尚有几条舟楫,像沙洲上伫立的孤鸟。
靠近城北的水细浅下来,水面上就热闹了。
那些载沉载浮的杯盘是文人书生的风雅把戏。往杯里添酒,使之顺流,停到谁面前即由该人饮酒赋诗。
枣果则是妇人趁著节日求子的祈愿。
水边有两颗醒目的大石,高约丈许,起小小的水花,伴著阵阵轻呼娇笑。旁边许多孩子在拣石子,拣好了一一往水面上打水漂,石子能够在水面上弹跳越多次的人胜利。
七八个田舍少年站在水中,裸著上臂,似乎在水里寻找东西,或者在抓鱼。偶有被孩童的石子打中,朝岸上发出恫吓的吼声,也被嘈杂的人声和乐声淹没了戾气。
盼盼小心翼翼地躲闪左右,张望一阵。
一个雕饰精美的红漆耳杯悠悠流过,由左至右,忽然让人一把捞起。
更仔细地说,那个人是从原本双脚著地的虾蟆蹲,以左脚为支柱,身体往斜前方一倾,用一只指头将碗挑起,再用手掌接住,回到原先的姿势。细细分辨是如此,实际上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几乎是身子一斜,再回神时手上已多出一个碗。
盼盼看著那个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粗野。
她凑过去,居高临下地对那人说:“你拿人家的耳杯做什么?”
惠歌闻声,斜眼往后一瞧:“表姐怎么来了?”
她旁边蹲著阿妹惠银,双膝并拢,两手安分地搁在膝头上,也疑惑地看向盼盼。
惠歌会这样问,只因她吃饱喝足要到水边玩时,阿娘曾经顺口邀过盼盼。
盼盼那时顾虑她的春芽裙碰到水可能会褪色,没有答应。如今她有意张扬自己的姿容装束,才兴起走动的念头。
她随口回答:“坐太久,脚酸了。”
惠歌“噢”一声:“难怪刚才看你走那么慢,姿势也很奇怪。”
这叫气质!盼盼咬牙。
惠歌又往后飞一眼,淡淡地说:“现在没阳光也没雨,还让人撑伞?”
“我高兴。”
惠歌耸耸肩。
盼盼对著惠歌的后脑勺说:“你还没回我话。”
“回你什么?”惠歌也不看她,只盯著水里。
盼盼暗恨,她才刚问完这人就忘了?一句话问两遍显得她很蠢,还眼巴巴的。
她正踌躇,听见惠银回答:“阿姐要抓鱼。”
“抓什么鱼?”
“那边的石头下有一条青鱼,背上有金线,躲在那里好久了,都不动。阿姐说这鱼不怕生,又特别,她想抓牠。”
盼盼冷哼。整天射鸟抓鱼,这个不讨喜的表妹以后可怎么嫁人呢?
她又有些好奇惠银口中的金线青鱼,正要仔细瞧去,一旁传来惊呼声。
发出惊呼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衣著简淡,绿襦白裙。头梳双鬟,髻根用简单几根青丝系结。发鬟因为拉扯而颤动著,像枝头摇摇欲坠的花。
少女正和一个人拉拉扯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