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2 / 2)

那是一个穿著朱衣袴褶的少年,头戴垂裙风帽,脚踩虎皮靴。

少年身边还有两个皂衣随从,阻碍少女的去路。

少年拉著少女的手,头一会儿斜向左边,一会儿斜向右边,笑说:“我和朋友们在那边树下喝酒唱歌,你──”

少年打出一个长长的嗝。酒气极重,闻了都令人醉。

少女双眉紧蹙。

少年咧嘴一笑,接著说:“你不要客气,过来一起喝阿!尽量喝!”

少女将手抽回,眉眼低垂:“我不想和旁人喝酒。”

“他们不是旁人,是我朋友。”

“你朋友又不是我朋友。”

少年头一歪,叹一口气:“那边我走不开。这边我又不能放你一个人。”

两人又是一番拉扯。

盼盼定睛一瞧,“咦”了一声。那一位不是奚特真吗?

细细审视朱衣少年的脸。浓厚的双眉往鬓上斜飞,使那张脸不笑的时候是一张凛凛的怒容。大眼睛,墨绿色的眼珠水汪汪的。眼皮有深褶,使那双大眼睛深邃下去,仿佛多情、柔和、恳切。大鼻子,形状像一张弩。大嘴巴,笑起来和眼睛同宽。大脸庞,敦厚的轮廓。

典型的鲜卑五官,高鼻深目,协调好看的那一种。

面色被阳光犁过,偏棕。双颊轻红──样子看似泥醉,脚步像是舞步,脸上却是微醺而已。

盼盼和奚特真仅一面之缘。印象深刻,不单因为他俊朗,还因为他姓奚。

汉人的晋朝,在“不慧”的惠帝之后,分封各地的八王借机互相征伐。混战中为了拉拢北方的鲜卑拓跋部作外援,晋朝封其首领为代王,同时割陉岭以北五县之地为其封地。

代王作久了,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化制度。所谓的汉化就是复杂化,起初的阶级只有四个──代王、大人、小帅、其他人,分化成百官,掌众职。原来没有法律,有纠纷就看各部大人高兴,爱怎么判就怎么判。有官之后,也就制定了法律。国都也有,在云中的盛乐宫。拓跋部于是有了一个国家的样子──代国,即魏国的前世。

奚,是达奚的汉姓。达奚氏,人称“旧臣”,因为他们在代国时期已经是代王宠遇的重臣,尤其在建立魏国一事立下大功。

代国后来为氐族建立的秦国所灭,拓跋部纳入秦国统治之中,更仔细地说,是秦国辖下的鲜卑独孤部。拓跋部这个时候的首领叫拓跋珪。他阿娘叫贺兰珠丹。拓跋部靠著珠丹的忍辱献身,在独孤部眼下刍牧十年。

秦国和汉人的晋朝狠狠打了一仗,元气大衰,独孤部趁隙想要兼并拓跋部,第一步要谋杀首领拓跋珪。达奚一族的人偷偷跑去告密。珠丹让儿子前去投靠她的母族贺兰部,自己则在独孤部首领发现的时候落泪痛诉,拖延时间,使拓跋珪幸免于难。最后在贺兰部的扶持下,重即代王位,同年改国号曰魏。

达奚氏为拓跋氏如此鞠躬尽瘁,也因为他们实际上血脉相连。大约二百五十年前,拓跋部的首领将他七个兄弟散派四处,各统一方,乃分其氏,其中之一为达奚氏。此七氏后裔,加上一个叔父叔孙氏,一个远亲车氏,与拓跋帝室为“十姓”。

鲜卑人还没开始拜汉人的神的时候,在国都平城的西郊有个祠天坛。四月四日祭天神主。坛上立四十九个木人,先有七个人上去洒酒,而后女巫摇鼓,帝、后、百官依序拜下。那七个人就是从帝室十姓选出来的子弟。

所谓的贵游子弟。

盼盼心想,看来奚特真是想邀那女子喝酒同乐,那女子容貌远不及我,何必呢?如果看见我,就会改变心意来缠我了。于是她让采英、采兰一边候著,翘起下颔,面带微笑,款款走去。

“这一位郎君好生面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盼盼笑盈盈地。

奚特真拉著少女的手腕,闻声歪起下巴,由下往上看向盼盼。

“喔……”他沉吟。

“郎君想起了吗?”

“没有。女郎认错人了吧?”奚特真又打出一个酒嗝。

“……那天你造访我家,席中借用厕屋,我们在后园里见过的。”盼盼急促而恶气地说。

奚特真恍然大悟,笑道:“好像……有这事。我在后园见过的人……很多……”他空出一只手来拍拍自己后脑:“所以一时想不起来。”

“……郎君好兴致,也来这里游玩阿?”

奚特真不作声,对盼盼这种明摆著答案的问题有些疑惑。

那边少女趁隙抽回手。

奚特真眼见对方要溜了,赶紧对盼盼说:“节日嘛,庆祝庆祝……改日有机会再聊,现在有事先忙。”

语毕,还歪著头对盼盼眨一下眼睛,暗示不要耽误他的“好事”。

盼盼见奚特真无意邀她,还有让她一张俏脸碰冷屁.股的感觉,咬牙笑一下。狠狠甩头,回到树下,连惠歌要抓的金线青鱼也不看了。

旁观的惠银见状,用食指点点惠歌的肩:“阿姐,这里不太平静,我们也回去吧。”

惠歌点头,姿势纹风不动。她说:“好,你先回去吧。”

惠银不喜纷扰,没有多话,自行跟在盼盼后头,躲回树下帐内去了。

惠歌聚精会神地看著水下石边的那条青鱼。

腮边的鱼鳍轻柔地舞动,位置不因此前后或移动,像一个人伫足而手招。青鱼的长度目测和她的手掌差不多,一只手应该抓得住。

她如此盘算,赫然发现青鱼并非不动,而是水光扰乱眼睛,实际上鱼正悄悄往石头左前方挪去。惠歌跟著移动,艰难地控制力道,使脚步落在碎石上像布絮一样悄然无声。

正当她蓄势待发,右手缓缓举起,要往水中刺去的时候,旁边一人的脚步重重踏进水里,激飞一片水花。

惠歌的手搁浅在空中,人“嘶”了一声,狠抽一口凉气。

接著五六只脚一齐跟过来,水花汹涌,像水里有蛟龙翻腾。

原来那边少女情急之下,奋力一冲,奚特真的随从赶紧用身体去挡,将少女撞跌到一边。眼见要入水,奚特真连忙去捞,一脚踩进水里。少女在他怀里挣扎,随从跟上护主,惊碎一湾水际。

青鱼想当然窜不见了,隐没在悠悠的水光。

惠歌怔怔望著空荡荡的石底。

失神片刻,她霍地站起。随手将耳杯扔了,大步踏去,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一把将奚特真推开。

这一推是为了施展的空间。

她迅雷似地抓过奚特真的手,用肩膀顶住他的胸胁,右脚朝他底盘用力一拐,哗啦一声巨响──

人摔进了水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仿佛少年没有出力拉著少女,分开不费事,更仿佛少年没有丝毫重量,摔起来也不费事。

奚特真只记得自己方才怀里还有软玉温香,一瞬间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周.身冰冷,人泡在水中。此处水浅,他屁.股著地,双手撑在背后,肩膀以上还能露出.水面。

奚特真的两个随从吓没了手脚,呆立原地,没向惠歌问罪,也没去扶助主人。那少女也傻了,看看惠歌,看看奚特真,后退两步,一脸疑惧。

四周静寂。仿佛这一摔,天地为之愕然。

河水在奚特真脸上淋漓,顺著轮廓流进他的嘴角。

咸咸的,还有一点苦味。不知道是酒,是枣果,还是脚丫子的味道。

他扛著一身水重站起来,抹去眉眼上的水珠。

金边裙缘的风帽自身旁悠悠流过,他也不拦。

他看过去,这才发现给他这一场狼狈的人是个少女。

红头发,白皮肤,绿眼睛。鲜卑女子的典型面目──不难看,不出众。

他笑一下,无奈地,难以置信地:“你摔我?”

惠歌也讶然:“你看不出来?”

她心里还疑惑,这人怎么看起来不醉了?

嘲讽和敌意如刃抵喉。

奚特真歛笑,斜飞的浓眉使他不笑的时候便凛凛生威。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从没受过这般对待,因此这句话一半是恫吓:你敢摔我?另一半却是疑惑:你为什么敢摔我?

惠歌“嗤”一声:“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奚特真愣住了,听这口气像是大有来头。

他望向两个随从,随从脸上也是疑惑的表情。只好按捺情绪,谨慎地问:“敢问大名?”

惠歌笑起来:“你不知道就好。”

说完拔腿就跑,全力冲刺。

奚特真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阴霾。

眼睁睁看著惠歌的身影,电光似地在人潮中闪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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