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蛊(1 / 2)

山风蛊

惠歌累极了。

脚又疼起来。但是疼得方式不大一样。原本像一簇一簇的针尖,现在像一槌一槌的榔头,捣著她的腿。

没有受伤的地方也在疲惫。没有受伤的地方多,比起疼,更觉得累。头里仿佛有水,有一种水声回荡在耳际。可能头在进著水,或水浸著头。她想到在水中泡胀的粟米,自己的头现在大概也是那副白白烂烂的样子。

头太重,脖子终于撑不住,往旁边歪去。

倒在一个比布絮硬比石头软的地方。意识很模糊。

不管了,有什么就靠什么吧。

她不想醒著了。醒著的时候,疼痛和疲惫备感清晰。迳自闭上眼睛。

惠歌的头倒在岩壁和小白的肩头之间。

小白动也不动。惠歌的头像把他钉在原地。

或许该推开她。但是她有伤。

自己和自己挣扎著。忽然听见一阵低喃:“星星……来……抓星星……”

他立即伸手,去探她额头。

摸到一层薄汗。不特别热,比自己的体温高一些。

听说有的人被狗咬伤之后,会出现发烧、无力、四肢疼痛的病症。严重的会出现幻觉、痉挛,然后陷入昏迷,最后死亡。狼跟狗是亲戚,病症可能相通。

他轻轻拍打惠歌脸颊:“醒来。别睡著。”

睡著可能会死。

惠歌听到人声,迟疑地睁开眼睛。睁开仍是一片黑暗。

全张不如半闭。

她垂著眼睫,应一声:“嗯……”

小白艰难地侧过脸。

习惯黑暗的眼睛,似乎看见眼皮的眨动。

人好像还醒著。他松一口气。

这种地方,这个时刻,不能让她陷入昏迷。不如跟她说说话,醒醒神。

但是……该说什么好?

“你之前问过我,〈学而〉在讲什么,还记得吗?”

惠歌的头晃了晃。

他想,这是在点头。继续说:

“论语的第一篇是〈学而〉,〈学而〉的第一句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跟你说过,论语讲的是治理国家的学问。谁可以治理国家?──君和臣。主要还是指臣,应该要成为怎样的臣,才能辅佐君王将国家治理好。以这样的想法将孔子和他的弟子的言论结集成书,你觉得第一篇第一句应该要说什么?”

小白的声音柔缓,像一条小涧潺潺,自惠歌耳中流过。

她又应一声:“嗯……”

“我觉得这第一句,说的是学习这本书之后,最坏的结果。论语的编排是有意义的,放在一起的对话都有关联,所以这三句话应该要放在一起看。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时’这个字在论语里面,是一种宏观的时空概念,是‘时代’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你学习许多东西,如果所处的时代能够让你实践所学,为君所用,应该是为人为臣最大的喜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承接上一句,为什么会有朋友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来看望呢?因为你遭遇到困境。为人臣的困境,是君王不用你,时代不让你实践所学,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来给予安慰和鼓励,也能感到人生的快乐。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这些喜悦都没有发生,也就是说,你学而无用,交无知己,一生空费,这个时候还可以不对这个世界生气,不怨恨,不后悔,那就是一个君子了吧。

什么是君子?‘子’是一种纯粹的人,‘君’是治理跟主宰。用‘君’作为一种纯粹的特质,表示是一位自己能够主宰自己的人。不为物惑,不为人动。你努力想当一个君子,这个世界却没有给你的努力任何回馈,你也没让自己变坏,破坏自己与社会的关系,那你就是君子了。”

久久的沉默。

少年又说:“不跟你讲〈学而〉,因为你用不到。而且〈学而〉会让人感到很寂寞。其实我喜欢你家的床,重席累茵,又厚又软。也喜欢你家的食物,很香。喜欢云和山,禽鸟和野兽。也喜欢人们安居乐业的社会。只是这许多的喜欢不能并存,许多的喜欢最后都要舍弃,只能留下一个‘社稷’。真的很难。”

少年觉得自己的脸很热。

不用摸也知道的热。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诉说自己,不是那些没有温度的义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到这份上。唇齿有些失控。还是对著一个鲜卑女。

他听著自己说:“我喜欢动物,不想伤害他们。虽然是我的选择,却让你受罪……”

唇齿在黑暗中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终于说出口:“抱歉。”

惠歌睁开眼睛。一下子坐直身体。

她不是一直醒著,却一直听见小白的声音。悠悠的,缓缓的,像根羽毛挠著她耳鬓。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舒服。头里的水流走了。意识澄清起来,就听进那一句──“抱歉”。

她松松脖颈,问:“你抱歉什么?”

难道是指他阻止她杀佛貍的事情?但是他在火边的时候完全不是在反省的样子。

小白不知道前面的话惠歌都没有听进去,因此她这一句话在他听来,是理解他的挣扎与难处,是一句体己的反问:你抱歉什么?──你不需要抱歉。他很惊讶。胸口一阵温热,像照著冬日的阳光。

脸还是热的。羞赧的热。

黑暗中,他笑了。浅浅地。

惠歌没看见。她正看著洞口那一边的井底。

井底是碧蓝色,像鸡鸣时夜色开始褪去的天空。她看得分明。一条麻绳垂下来,中间绑著一只胖墩墩的大老鼠。头大,屁股圆,短手短脚,还在空中手舞足蹈。

老鼠落地。嗅嗅左边。嗅嗅右边。拿鼻子当眼睛,拖曳身上的麻绳,往惠歌两人所在的山道中嗅闻过来。来到小白身边,又到惠歌脚边。嘴上长长的须颤动著。一阵吱吱吱的叫声,欢呼似的。

老鼠跑回井中,快速地绕著圈子。手舞足蹈地被吊上去了。

惠歌愣愣的。

井中又飞下一条麻绳。只是空的,没有老鼠。

她越过小白,挤到洞口,探出半颗头往上望。

井口是一个青森森的圆,圆中有个黑森森的人影。人影说:“我拉你们出来。”

声音不大,只是那人俯身对著井口说话,声音回荡到底部,听得很清楚。

惠歌回头对小白说:“小花找到我们了。”惊喜的声音有点哑。

“先生来了?”小白也是少有的高音调。

毕竟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首先,老花要在城门关闭之后出城。一般只有军事上或政治上的紧急事件才能例外。出城之后还要找到地道中的他们。不可思议。

“没错啊,那是小花的声音。”

老花的声音厚实,有一点喑哑,像簸箕筛麦粒的沙沙声。

惠歌爬到井中,捡起麻绳在腰上绕两圈,以防万一也在蹀躞带上绕两圈。绑紧。朝上喊:“我绑好了,拉我!拉我!”

双手紧抓绳子,右脚在井壁上平衡重心,人慢慢升上去了。

她爬出井来,定睛一看,果然是老花。痛哭流涕扑上去,抱住老花的腿,像水中抱一根浮木:“小花!你来了真好……呜……看到你真好……呜……”

老花解开惠歌腰上的麻绳,扔到井底,将小白也拉上来。问他们:“你们遇到野兽?”

“一只佛貍,把我的脚咬得好惨。”

“原来是狼。”

“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这个待会再慢慢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口井的左边有四五间小屋。后方有一座方形高楼,上短下长,像女人的腰身。屋跟楼都静静的,方形的直櫺窗里黑洞洞的,像一只打量不速之客的眼睛。

夜空上有几丝云影,拂著一轮白洁的明月。月光从枝枒间筛落,铺了一地淡淡的银辉。

老花背著惠歌,小白跟在他身后。穿过坍塌的夯土墙,在山林间穿行。

老花走在夜晚的山里,像白日的田里。枝蔓不碍事,黑暗也不碍事。

下山。回到田边的草庐。

田边的草庐在收获时节才住人,平时只作短暂休憩,存放农具杂物。因此草庐里总有一种尘封已久的味道,令人气闷。

老花让门敞著,放进晚风。把惠歌放到板榻上。

板榻靠门的这一侧有张短竹案。老花走过去拿起一件物事,走到门外,门外亮起火光。老花走进来,一圈杏黄色的光芒烘满整间草庐。没有实际热度,看著也温暖。

惠歌看清老花手里是一根假蜡烛。假蜡烛是将香蒲的蒲台和松木屑用麻布条裹起,里面灌脂膏和蜜蜡,搓均匀,充作蜡烛使用。烧得久,比蜡烛经济。蜡烛一根要八百钱,简直在烧钱。缺点是火光不稳定,容易熄灭,而且有烧柴似的迸裂声。

惠歌想,小花是怎么生火的呢?如果用火石,会有敲石声。用木头,会有刮木声。老花出去进来不过眨几下眼睛的时间,火光就出现了。无声无息的。难道老花走出去的原因,是不想让他们看见他生火的方式吗?

她昏昏地想著。火光无比舒心,把这些念头也融化了。没问出口。

短竹案上一支土色的烛台。底部的陶像捏得含糊,乍看像一个跪著的人,再看像一个怀抱幼童的女子。老花将假蜡烛插进烛台,然后蹲到惠歌脚边,看她脚上的伤。

惠歌不敢看。

看看左边。角落里放著挞。挞是用枝条缚成的农具,形似扫帚,上面压著一块大石头。春天的土气寒冷,种子要种得深,否则容易冻死,挞就是用来将种子覆土压深。

再看看右边。两个瓮一样的谷箪──收获时节用来存放谷物的器具,偶尔用来收藏种子。其馀全是农具:镢、锹、耨、杴、耒耜等等。一间简素的几乎没有色彩的草庐,和老花这个人一样。

老花说:“你把靴子脱了。”

“很痛欸。”她不敢看伤口,怎么自己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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