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从安没说话。
作为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iTOY每年都向社会福利机构捐钱捐物,偶尔也会向格陵动物园捐赠一些玩具用来丰容和安抚:“动物其实和孩子一样,都喜欢玩具。尤其是猴子啊,猩猩这些聪明又敏感的灵长类动物,非常喜欢毛绒绒的玩偶。”
“你看你爸多细心。说你这边在用猴子做实验,叫我挑些毛绒玩具一起带过来,也许能起到一点安抚的作用。”
老闵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对呆萌的毛绒小鸡娃,对贺美娜笑道:“贺博士,这些玩具全都清洁消毒过了。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非要搞得一团糟了才肯退让,现在做这么多有什么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个烂摊子让他收拾。
危从安心想。
看来危峨对他们分手相当满意,芯片送来了,玩具也送来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贺美娜心想。
“谢谢。有心了。灭菌后可以给猴子玩。”
“用得上就好。我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危从安本来想叫张家奇送老闵,转念想想张家奇太能侃了,万一聊出点什么他并不想别人知道的内容来,难免节外生枝。见他去拿外套,老闵笑道:“还在下雨呢,留步。留步。”
“既然叫您一声伯伯,送送您是应该的。”
老闵笑道:“小陶,你就留在这里跟着贺博士好好干,车费还有餐费留好票据回来报销。”
危从安撑一把伞送老闵出去。刚才在办公室里说得比较隐晦,现在老闵便直说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又说危峨多么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亲自去岘港盯着新厂,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矛盾,我看他后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下台。没关系,伯伯来做这个台阶。你就不要和你爸怄气了,啊?你爸今天的飞机去岘港,延误了,不知道现在登机没有。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知道了。”
这时雨已经比早上小多了。危从安一直把老闵送上车,目送着他开出了一段距离才转身往回走。
她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估计已经带着小陶去测试芯片了,所以他也没什么可着急的,索性在园区里走走,清醒清醒脑子。自动售卖机没有他想喝的山楂蜂蜜饮,危从安走了两家便利店,也没有。他随便买了杯咖啡,站在檐下,就着雨景喝了几口,查了查今天飞岘港的航班,然后给危峨发了条一路平安的短信。
危峨立刻回复了一个中老年专用的五光十色OK表情包。
危从安再没回复。他又查了查最近的邮轮信息,收藏了几条,喝完咖啡,就回公司了。
他一踏进办公室的大门——
她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等他。
危从安大感意外,脱口而出:“我以为你去工作了。”
贺美娜没想到他送客会送这么久。
不过也好,她正好换位思考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一些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对他确实过分了。
力达说得对,他们应该好好谈一下。
“我叫高工先带小陶去动物房了。”
危从安“嗯”了一声,关门,把玻璃调成雾化状态。
贺美娜看着他脱了外套挂起来,坐下,打开电脑。
“有时间吗?我们谈一谈。”
“工作上的事?”
“不是。”
“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贺美娜一愣。她今天戴了对珍珠耳夹,夹得耳垂有点痛,现在那点痛更是很快地放大到整个脑袋,好像被谁念了紧箍咒一样。
她静默了两秒,起身。
“你——”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径直离开了危从安的办公室,把门带上。
天阴云低,雨又下得大了,被风裹着乱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灰网。
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还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她就受不了。
怎么不想想她是如何一句又一句,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危从安胡乱点了几下鼠标,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办公室,刚带上门,就看到贺美娜朝他这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信封。
她看到他关上门的动作,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问道:“你又要出去啊?”
“是。我要回纽约。”
贺美娜一怔,再看他没穿外套就出来了,房间里灯也没关,肯定是去洗手间:“你去吧。回来我有两句话和你说。”
说着她便推门进去等他。
他被她气得去“纽约”洗了个脸,冷静了一会儿才回来。
见他回来了,贺美娜主动开口道:“有些话有些事是我过分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
危从安没想到她会主动道歉,立刻道:“我也——这是什么。”
贺美娜把一个牛皮信封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丛老师一共给了我四套钥匙,三套放在鞋柜左边的抽屉里了,还有一套在这里,麻烦你转交。”
他拿起那个牛皮信封:“……什么意思?”
她预计着两句话能说完,现在看来还得解释一二:“丛老师说是请我帮忙照看房子,其实是好心给我在学校找一个休息的地方。我知道的。”
她说:“现在我还住在里面不合适了。”
危从安心头火起——
她还没折腾够,各种小动作简直能把人逼疯。
昨天给他发一块钱,今天把他妈也牵扯进来。
他明明不是一个容易动气的人。
他明明是一个意志坚定,逻辑清晰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说过只要她有一点爱他就够了。
可是现在不同了。
人都有贪念。得到的越多,欲望越膨胀。
她给他的那点爱远远不够。
他不希望自己只是在上床或者付钱的时候才有用,才能得到她的甜言蜜语。
他想要她也坚定地,纯粹地爱着他。但她只会坚定地,纯粹地退缩,即使他再三保证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并且给出了具体方案。
一个年青,灵活,聪敏且积极的女孩子,怎么能比万象董事会的那些长辈更顽固更保守?
等等。
她手上还有晶颐的钥匙——她是不是忘了她手上还有晶颐公寓的钥匙?
没错。以她的记性,多半是忘了。
所以她手上有他公寓的钥匙,她都能忘记?
危从安不知道现在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生气。
“你通知我爸的时候,没有顺便通知我妈么。”
“……没有。”
“通知你爸妈了么。”
贺美娜回家后贺宇没追问她,胡苹表现得也很正常。
细究起来这种和谐的氛围是有些微妙的;但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探究了。
“谁的父母谁负责。”
“谁的父母谁负责,那你通知我爸?我没接到你的电话你就越过我去通知他?”见她一脸不服气,危从安索性把手机拿出来,“要不要也拉个群?你爸妈,我爸妈,你,我,都加进去。以后有什么话大家在群里公开透明地说清楚,免得传来传去产生歧义。”
他在说什么?贺美娜难以置信地看着危从安:“力达他们也是好心。我已经看到你的态度了,所以主动退了美食小分队的群,你有必要这么讽刺人吗?”
看,就算是面对面说出来的话,依然会产生歧义。
“那你和我妈说去吧。”他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右手紧紧地握着鼠标,太阳xue突突直跳,“顺便把钥匙还给她就是了。你在学校比我方便。说不定她还会请你吃顿饭。”
贺美娜今天上午培训还是在图书馆二楼的教师发展中心,但主讲人不是丛老师。
下课后丛老师的身影好像出现在了前门那里;然后她两条腿就不听使唤地从后门溜了——这叫她怎么还?
“你哪天回家吃饭不就可以转交了吗,也很方便啊。”
“我没空。”他断然拒绝,两只手在键盘上打得飞起,“还有事吗。我现在很忙。”
分手了就这么绝情?
为什么唯独对她这么绝情!
美娜紧紧地盯着危从安;危从安盯着电脑屏幕。
“危从安。”
“干什么。”
“你知道眼镜镜片会反光吧。你现在明明在看搞笑视频!”
她突然站起来,两只手撑在桌边,趋身过去看他的电脑屏幕——果然是一只戴着眼镜的大金毛两只前爪搭在键盘上打字!旁边还有一个狗爪子造型的马克杯,上面写着“THEBESTDOG”。
危从安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只是随便点开一个网页,根本没有关注到底在播放什么。
宁愿看搞笑视频也不和她沟通。贺美娜有点心灰意冷地站着。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伸手把信封拿回来。
“好吧。我找机会给丛老师送过去。”
她真拿走,他又不乐意了,从她手底一把抽回。
“我来处理。”
“给我。”
“给我。”
电脑屏幕上,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正咬着一只鞋带的两端互相拉扯。
小狗一使劲儿,小猫嗷呜一声松开嘴。
“……我还有东西忘了拿。等我拿了再把钥匙还回来。”
危从安站起来,拿着信封的手高高举起。
“什么东西。不说不给。”
她真的真的真的很讨厌这种身高压制!
她恨恨地看着别处,胸脯起伏得厉害。
“我要回去拿我的夏娃杯。”
“你想要我的马克杯?”
“什么你的杯子,那是我的杯子。你已经送给我了。”
“等一下。我送你的其他东西就算了,你现在还想把全世界只有一对的马克杯拆开——贺美娜,我看你才是在想什么好事!”
他居然又拿她的话来噎她:“全世界只有一对也没见你多珍惜!把她往斯蒂尔一放就是两年,不管不问。我就不一样了,我会每天用她泡茶,喝完茶好好地洗干净,沥干……”
“算了吧。你的承诺只能听听。”
“什么意思?”
“你现在是很喜欢,谁知道你哪天就不喜欢了?喜欢就要得到,一不顺心就不要了——这就是你做人做事的风格。”
“我才不是那种人。我会好好爱惜她的,我会给她买一把专门的小软刷,很多漂亮的杯垫……”
“哦?要不要送她去上学,送她去学骑马,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保留她的房间?”
“……危从安!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扯到‘夏娃’或者Luna身上好不好!”
“那没办法。既然你要分手,她们迟早要面对跟你还是跟我这个问题——”
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傻眼了。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为了一个仅存在于幻想中的小女孩和一个马克杯的“抚养权”吵架?
贺美娜极度后悔。
应该听力达的不还钥匙。
不还钥匙她就可以偷偷地把杯子拿走了。
她怎么变得这么冲动?
冲动的后果就是被动。
“算了。不要了。”
“……不要了?贺美娜,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你说得对,我就是那种人。不顺心就不要了……你干什么?你——”
电脑屏幕上,一只小奶狗一直在舔一只小奶猫。
小奶猫忍无可忍,嗷呜一声咬住了小奶狗的脸。
危从安闷哼一声,捂着嘴,朝后退了几步,转身去桌上拿抽纸。
他的舌尖肯定被咬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