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的响声渐大,彷佛一阵魆风骤雨,由远而近,席卷而至。
一股凉气自脚胫蜿蜒而上,沿着脊梁攀至颈后。凉得很异样,直令人想添衣。可是四肢发软,举步维艰。
惠歌方想转身,猝然晕倒在地。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熟悉的自己的枕衾上。
枕着竹编枕,盖着蓝布被,笼着淡青色的纱帐。帐中昏昏蒙蒙,半阴半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四下很静。
惠歌想,她的耳力好像变差了。
昙影的毒真是不容小觑。即使没有害命,遗下的杂症也令人惶恐。算一算这是第三次无端晕厥,如今似乎也开始影响耳目感官。
烦恼之余,她又庆幸,幸好是回来之后才发生的,要是在薛家,阿娘一定大惊小怪,定要找医人将她弄醒。
那些方法实在骇人。她从前见过几次,有用人尿浇脸的,用牛马粪和温酒灌口的,还有拿葱刺鼻子的,而且一定要刺到出血才好。不像在救命,倒像在验尸──受到这样的对待还昏迷不醒,可见是死人了。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摸了摸鼻下人中。
还好,没血。
彩菱她们大概见怪不怪了。
奇怪,人都去了哪里?
惠歌一面想,一面坐起来,揭起半边纱帐系上。
那一面顺着墙堆着大大小小一排竹笥。还有几个榆木箱子,黑漆箧椟。
惠歌要离婚,东西许多已经收拾起来,装箱堆在这里,有种壁垒森严的感觉。
正中一张双扇竹屏风,半掩一旁的六足壶门檀木矮榻。秋香色的席面上,搁着一只单足竹凭几,一个蓝地黄花布隐囊。
都是她惯用的常物,可是在宽广的榻上相对而立,别有一种吊影的况味。
窗前青布帘低垂。底下的竹木窗棂透着湿蒙蒙的微光。
似乎是黄昏时候了。
或许还下过一场雨。
这时候,床的另一边,隔着半面纱帐,有个人说:“你醒了。”
惠歌呆了一呆,动也不动。
那个人走出两步,来到床前,带着微笑看她。
有一瞬间,惠歌觉得自己的心不动了。胸口愈缩愈紧,伴随恼人的疼痛。
细细的寒栗悄悄攀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重逢的情景非常陌生,略带些荒谬。
或许是很久以前她就死心了。期望一次一次落空,便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没想过还能相见。尽管她依旧打听他的消息,可是不是抱着希望的,只是习以成性,像哼着曲子,忘了歌词。
又或许过去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她对他的心意早就变了,冷了,所以将他的存在撂在一旁,不愿去想。反正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惠歌极力安镇自己,找回忘了的呼吸,按捺忽然疯了的心跳。她不愿意表现出激动的样子,彷佛她还把他当成心尖子。虽然从前的她是这样,但是从前的她就是个笑话。
第一眼已经认出人,只是看不真切。彷佛见鬼,乍看之下,晕头转向。
震慑过后,明璘的身影才渐渐清晰。
他的脸圆了,连带着气韵也变了许多。
她最初见到他,似乎也是圆脸,后来瘦了,现在又圆了。从前清瘦的时候,眉眼间总是有丝愁绪。现在丰润些,积郁彷佛也消散了,秀丽的面貌平添几分泰然的神气。
肌肤略有些苍黄──也是与从前相比,从前是特别的白。还是细致莹洁的“玉人”,只是换了一种玉质,也不知道是岁月催人,还是一路风尘的缘故。
头扎白绢巾,鬓发收拾得很干净,显得一张脸光净秀整,一双薄唇淡粉轻红。垂手而立,一身白绢交领广袖衫,窄口白袴,一色的半新不旧。
腰系革带,装三个铜銙,附铜环。二个空的,末端一个垂着红丝绳结,系了一个玉环。
颜色不怎么样,一半青,一半黄,但是工艺极精,双面透雕云鸟纹。雕琢之细,像虫蚀殆尽的叶子,余下一副纤纤的叶脉。
惠歌看着那玉环,觉得有人在她的胸口扎了一下。原来刺心的感受是这样。
明璘的穿著看不出贵贱。着巾不分士人庶人,白衣也不分尊卑阶级,惟独那个玉环,很有来头。
汉人好玉,起初的意思是美丽的石头,所谓“石之美者”。后来特定为一种石质,外表美丽,清润细腻,骨子刚直,加工困难,而且易碎。这种石质,也就是玉,主要来源是西域,晋朝以后,中原丧乱,交通阻绝,玉的取得变得很困难。就连汉人皇帝的冕旒本应用白玉珠,也只能改用蚌珠。即使仍有玉饰制作,样式也归真反璞,简约洗炼。
那个玉环颜色应是旧了,本来大概也是白的。雕工也不是此时的风格,很可能是件古物。汉人崇古,即使不说材质、工艺,光是时间的重量,就价值连城。
或许是南方的某位公主赏他的。
听说南方的公主都很大方,比北方的还浪荡。
看着他贴身而佩,惠歌想到从前自己那个被他拒绝的玉韘。
妒意油然而生,还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刺心的疼痛扩散了,脸上和背上热辣辣的,像刚刚受过一场鞭笞。
忽然后悔自己离开得太晚,才会见上这一面,受这样的刑难。
惠歌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手上的金羊指环。正想擡手顺一顺鬓发,可是一擡眼,与明璘对视,她却懵了。
那一双眼睛像一条美丽而深邃的山径,令人既心悸,又着迷。
都忘了他的眼睛有多可怕。
惠歌仓皇地挪开眼,看向墙边重重箱笥。擡手展示的力气也没了,只好努力翘起下颔,嘴角勾牵起来,露出一个尽量轻蔑的笑,说:“好久不见。”
表情和语气都很生分,连着那平泛的四个字听起来也有几分讽刺。
明璘收起笑容,却是问她:“你脸上和颈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管得着吗?
惠歌几乎要笑出声。
只是这样说出来未免有赌气的意思。她不愿意露出一点激愤的样子,好像她还在乎他,不过是生他的气,不是真想离开。也不朝他看,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旋即客套地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些。”
原来是今天早上回来的,难怪消息还没传到薛家。
“回来作什么?”惠歌直截地问。
等了一会,却没有听见回话。或许是机密,怕她泄漏了,不想告诉她。
听说梁国准备大举北伐,也可能是回来安排迁徙,将他的老母亲族接到南方去避难安居。当初翠华的用心不就是这样吗?让他到南国去作官,作明家的后路。
惠歌瞄了明璘一眼。
对方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看得她莫名心慌。
她挪开眼,补上一句:“你不是在梁国作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