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2 / 2)

只有那匹骝马,还披着障泥,自个儿在楸树前左顾右盼,摇着尾巴。

惠歌忍不住问:“那只马就这样放着吗?”

“噢!忘了给你们介绍。”

奚特真搓尖嘴,吹出高亢的“呜呼”两声哨音。

骝马立即慢步跑来。

“这是飞燕。”奚特真说。

骝马的头缓缓垂至胸下,再擡起来。像是颔首,但是颈子长,弧度大,又像长揖。

惠歌讶然:“牠听得懂人话啊?”

“对,飞燕善解人意,而且能够记住主人的气味。”

奚特真顺了顺骝马的短鬃,又说:“还喜欢溜跶,不喜欢拘束,所以我尽量不拴着牠。对于穿戴的东西很挑剔,一旦看上了就认作是自己的,旁人随便动用的话会生气,尤其是这一张锦障泥,睡觉都舍不得脱。饮水刍秣也有讲究,午时才伺候过的,现在还不饿,对吧?”

奚特真说完,看了看飞燕。飞燕再次颔首,彷佛应和。

“听闻达奚氏在代国时期世典马牧,看来将军对马也是家学渊源。”

“听闻贺赖氏原意是驳马,一种身有黑纹如虎的骏马。这么说来,我是善牧,你是善马,倒是佳配。”

惠歌看着奚特真的笑容,有些恍惚。

奚特真从前在睢陵的时候,就与刘峻和一些豪族势家的浪荡子交好,喜欢与女子调笑。他的话就和他的笑一样,不能较真。

然而这种熟悉的佻达的态度,这时却令惠歌感觉亲切而温暖。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情分,而是经过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再次遇见。这个时候别易会难,分开容易,再见很难,尤其近几年四方颠沛,征戍不休,多的是妻离子散,生死永隔,她却能再见多年前的故人,如此的缘分也不算浅了。

初见还不觉得如何,说了几句话,一种淡淡的喜悦就从心底涌了出来。

汉人有个词叫“经过”,意思是访问往来,也能表示有此举动之人,就是朋友,例如“视听经过,访问耆旧”。类似的用法还有“周旋”、“往还”等等。惠歌特别喜欢“经过”这个词,彷佛还有时间的情分在里面,从前一起经过某些人事,有着共同的回忆的朋友。依此而言,奚特真大概也算是她的“经过”吧。

惠歌带着微笑回答:“达奚氏不是因为弄丢一匹宝马,逃去西边,晚来归国,所以才被叫作‘旧臣’吗?看来养马有一套,但是不怎么牢靠。”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失礼。”

“好说。进去说正事吧。”

惠歌走进前堂,一下子意识到座位的问题,怔在原地。

以奚特真的身分,似乎要给他独坐,但是她她从前对他就没有礼数可言,现在对于给他独坐莫名感到别扭。如果两人平起平坐,用一连榻,似乎又过于轻佻。根据汉人的礼节,女子婚后不能见男客,叔嫂之间也要避忌。鲜卑人不讲究这些,见面说话不算什么,但是与男人连榻而坐,多少有些亲密,是会传出风言风语的。

转念又想,她是要离婚的人,举止还要顾忌已婚的身分,遵守无谓的礼度,也是个笑话。况且这些年,她克勤克俭,谨守本分,又何尝得到过中肯的评价?古人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奚特真见惠歌走到一半就不走了,便从她身后问:“你怎么了?”

惠歌回过神,顺口说出心里的疑问:“要给你独坐吗?”

独坐是对客人表示尊敬礼遇。然而一问出口,反而显得主人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全看客人在不在乎,你在乎就给你,不在乎就算了,完全失去独坐的意义。惠歌从前的脾性就直率,如今过了多年无主的婚姻生活,反倒比从前更恣意任情的样子。奚特真知道惠歌的现况。来访之前,他向惠银打探过。丈夫是从前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玉人,已经许久没有音讯。

他笑了:“我不介意连榻,也方便说话。除非你介意。”

“那就坐吧。”

惠歌没脱履,垂足坐于连榻左侧,靠近红木大床。床上的肉丸正翘着尾巴在打理毛羽。

婢女在她身边摆上碗盘,盛着酪汤、枣脯和炙羊肝。

腩炙是薛家厨人阿芸的拿手菜。羊肝脔切,二寸长,五分广,先用葱、盐和豉汁腌渍,再用铁签子横穿起来,抹上羊油烤熟。腌制的时间和炙烤的方式是关键,腌得太久,肉会有韧性,烤的方式不对,膏尽肉干,根本不能吃。要烤得像榻上这一盘一样,色泽油白均匀,焦黄微微几处,香气喷喷直冒,没有多年经验是办不到的。

惠歌忍不住伸过手,拿了一串来吃。

奚特真站在榻前看她,想起多年前宿于此处的那一夜,她也吃了为他准备的晚食。人真的是本性难移。

惠歌瞅一眼奚特真,认真解释:“这东西热食才美,冷了就是浪费。”

奚特真解开胸前罩衫的黑丝带,顺手递到右边,很快又收回来──想起自己没带仆婢进来。一旁的薛家婢女见状,连忙摊出双手来迎。

奚特真朝她笑着摇摇头。

婢女给他笑得神魂颠倒,立时红了脸,娇羞地别过头去。

惠歌一面吃,一面看,奚特真穿着紫绫锦缘通身袍,鎏金黄铜蹀躞带,带上佩着紫罗囊、银装服刀等什物,尽皆华灿,眩人眼目。隔着碗盘垂足坐在另一侧,皂纱罩衫横放腿上,有些像妇女着用的“蔽膝”,两只手分别搁在膝处。

他的右手食指戴着一个指环。环面铸着一只跪着的大角金羊,高约一寸,胸前镶金刚石,侧边镶青金石,羊身缀着连环相续的金珠,底部环边也嵌着数颗叶形绿松石。精巧工丽,映着腿上的黑纱,格外光彩辉耀,看上去比那一双紫织成长靿靴更加珍奇难得。鲜卑人从前的装饰雕刻喜欢用鹿,后来受了汉人影响,渐渐喜欢用羊,取其谐音,表示“吉祥”。

惠歌想,难怪这人要带一堆护卫出来,否则凭这一身金紫交映的衣装,早就给劫盗剥得一干二净,横死路边,尸首异处。可是以他的身分,不穿得这样华美,大概也不行,因为人都是势利的,没有几分势派,别人就不当一回事。俗谚有云,佛是金装,人是衣装。惠银说,奚特真路上遇见旧识,如果他今天穿得毫不起眼,像个随从,人家或许还会以为他家要不行了。

“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吧。”奚特真开口。

“妹夫怎么了?”

惠歌朝盘里扔下光净的细铁签子,直截地问。

“阿鹿病了。”

“什么病?”

“从前我也害过的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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