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带着笑──
前者娇笑,后者冷笑。
贺梅一手撑在床上,另一手给惠歌按着。人往后倾,一脸惊魂未定。
她的两个从婢,一个跌坐在床下,一个退到远处。小珠缩头缩脑地站在惠歌身后。她一方面知道有惠歌在不用担心,另一方面仍然有点害怕。
除了纱幄坍倒以外,惠歌这一床几乎没有受害。相较之下,隔壁床却幄毁人空,杯盘狼藉。
人们围过来拍起手。
掌声如雷贯耳。
有惊无险。太精彩了。
路天文走过来:“我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诸位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会各别和诸位讲谈,有任何疑难杂症,欢迎多多指教。”
围观的宾客散去,贪看朝槿不愿意散去的,也先后被祭酒们搭讪走了。三姨娘忙着差遣仆婢收拾整理。
贺梅抚着胸口,余悸犹存。
朝槿摸摸头髻,整整衣襟。走过来,笑说:“我与这位阿姐一见如故,所以想要作弄她一下。结果没吓着阿姐,却吓着夫人,真是过意不去。”
“没事。娘子的表演很精采。”贺梅苦笑。
“多谢夫人。如果夫人不介意,我想请阿姐借一步说话。”
“你们说吧。我也得去拜会河南公夫人,还要和几个亲友打声招呼。”
“小珠,在这里等我。”
惠歌侧脸交代一句,便走到枫树下,靠墙的那一侧,背对人群。朝槿跟过来,站在一旁。
惠歌擡头看着天空,说:“以前这个地方是一棵青檀,很大的一棵树。树荫很浓,鸠鸟飞进去就找不着了。大太阳的日子往树下一站,一下子就发冷。七月落果的时候,我就喜欢来这里看青檀的果子乱飞。我的表姐出嫁的时候,青庐也是以那棵青檀为中心,高耸如殿堂。”
“出嫁这样风光,阿姐的表姐是个有福气的人。”朝槿说。
“我那位表姐叫莫盼盼,听说她跟着水仙修道。你见过吗?”
“莫盼盼?没听过。不过师君弟子众多,多的是我没见过,或者见过,不识姓字的。”
“水仙也是中人吧?”
“中人?你是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吗?”
“对。”
“噢,原来阿姐叫作‘中人’,我们叫作‘同道’。阿姐的师傅是谁?”
“我家的典计。”
“他疯了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姐,你知道你很不正常吗?”
惠歌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看来阿姐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中人没有不发疯的。”
惠歌看向朝槿。才发现那一张脂红粉艳的精致的小脸,不笑的时候特别憔悴。本来觉得她的年纪不出二十岁,近看方见眉眼中的沧桑。
“我还真不知道。我师傅离开多年,不知道是否安好。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个中人……”
惠歌忽然想起那个老乞丐──是个疯子。
朝槿说,中人不容易死,不容易生病,不容易中毒,不容易喝醉,夜能视物,耳听八方,行气通灵,变化无穷,却很容易发疯。
朝槿使用许多道家的名词来解释,例如成为中人的过程,老花叫“发中”,朝槿叫“得道”──存神炼气有五候,第一候,物情沉寂,清浊分明,名为得道。
惠歌的理解是这样的。中人种种殊异的行为,是因为气动于中而形于外,吸取外在的清气,积于体内,再发出体外。然而所谓“形”,其实是一种想象。基本如身体感官的增强,进阶如外在事物的变化,可以使物极热,极寒,极坚,极脆。老花给她的那首中人所作的诗,就是想象的心得。
想象无所不能,可是想象会令人混乱。每一次气形于外的过程都会改变中人对现实的认知,最后虚实不分,性理昏错,从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尤其是追求巅峰的中人,最后追到的总是癫狂。
朝槿提到气度,就是清气在体内的聚积程度。以惠歌的气度,早该疯了。
惠歌想了想,说:“还是因为我只有行气,很少将气形于外呢?”
“或许吧。难怪几乎听不见阿姐的呼吸。”
中人修行的方式是行气,以鼻纳之,以口吐气。吐气愈慢愈好,停息愈久愈好。
时间长了,就变成习惯。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睡过夜半。睡不着,只好行气。”惠歌说。
“阿姐知道中人不会作梦吗?”
“不知道。我以为是我睡得少的缘故。”
难怪明璘离开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梦过他。
“中人不需要睡眠,也不会作梦。”
“所以你就在夜半的时候,到坟场唱歌?”
朝槿一愣,复一笑:“阿姐怎么知道?”
“去年冬天,每月七日夜中,在睢陵城北的坟场唱歌的人,就是你吧?”
惠歌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正在书斋行气。那天夜里,远方有只鬼枭叫了很久,叫得她心神不宁。
枭这种鸟,听说生于炎州。炎州像是传说中的地方,实际上源于从前一个怨念深重的大文人,写的《楚辞》里的一句话,“嘉南州之炎德兮”,所以炎州指的其实是南方地区。南方飞来的枭,是大不孝的鸟,长大之后还会跟阿娘要食物吃,如果要不到就会食母而去,因此汉人都拿来形容坏人或逆子。人们也认为,听见枭鸣,是不祥之兆。
惠歌本来以为因为枭是恶鸟,所以叫声也被讨厌,后来觉得大概是叫声恐怖才被讨厌,就像远方那只鬼枭。叫声是连串的呜呜声,在静寂的长夜里孤鸣,带着空谷似的回音,悄怆而阴森。
惠歌一面听,一面想,鬼枭是一种孤僻的鸟,这叫声一定不是落单的求救声。或许是在求偶。求偶真是困难,叫了大半夜,也没有着落的样子。
或许也没有在求什么,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抒发,心理上的慰藉,就跟那些没人看的诗文一样。
她难以遏止地回想从前。不是片段的,而是一颦一笑,一字一句,繁细如牛毛地反复重现。这么多年,重现了千万遍,她自己都极厌倦。彷佛困在没有关钥的囹圄,套着无形的桎梏,有种寂寞的垂危的感觉。
然后她便听见了歌声。
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惠歌一下子从回忆的泥沼中扎挣而出。心想,这唱的不就是我吗?
凝神细听,来源似乎是城外的坟场。女人的声音,但是低沉嘶哑,像经常扯开喉咙相夫教子的中年妇人。
唱的是《子夜四时歌》。
子夜,就是夜半子时的时候,但是歌名指的不是时间,而是晋朝的一个女子名叫子夜。子夜谱写曲调,后人填上歌词,因此得名,有《子夜歌》和《子夜四时歌》。
曲调哀苦,愁肠九转,所以鬼特别爱唱,相传晋日常有鬼歌之。
冬夜坟场歌子夜,任何人听见了,都觉得是鬼吧?惠歌想。
但是她知道那是个中人,因为歌声缕细而悠远。老花说过,这叫吹音。出声的同时佐以清气传出,毋须费力,就能送到远处的人的耳边。功力愈深,吹得愈细,愈远。
一个煎熬的漫长的夜晚,她因为那歌声得到安慰。
后来发现,每月七日夜半,歌声就会出现。一直持续到春末。
朝槿问:“阿姐如何知道是我?”
“你的声音很特别。”
“阿姐谬赞。”
“特别难听。”
“……”
“方才你一叫唤,我就想起来了。阿娘还问我,你是不是那些药石吃多了,嗓子变成这样。”
“对,我吃了好一阵子的生礜石。”
惠歌一愣。
礜石,一种银色或黄色的像铁矿的石头,辛热有毒,又叫“毒砂”。虽然可以入药,但是不能久服,要吃之前,也要先用土泥裹实,用炭火烧上一整天。没有这样烧过,就是“生”的礜石。
“礜石有毒,久服令人筋挛,生用破人心肝。你吃它作什么?”
“我看书上说,有个人服用生礜石,热蒸出外,草木焦灭。阿姐应该知道,我们可以产生热,但是不能产生火,要生火一定要先有个燃料。”
“对。气要形于外,否则会对自身造成伤害。如果你自生火,便是气形于内,简单讲就是自焚,人也会死。”
“阿姐刚刚看到火星了吗?”
“当然。”
“那是我从口中吐出来的。服用生礜石之后,就能自生火了。神奇吧?”
“厉害。”惠歌由衷地说。
这种试验精神,她绝对没有。
朝槿咯咯地笑起来。瞇着眼,张着嘴,即使浓妆艳抹,也不失娇憨可爱。惠歌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大概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吧?
“为什么春天之后,就没听见你唱歌了呢?”惠歌问。
“是这样的,那里挖完了。所以要换个地方。”
“挖什么?”
“挖同道呀。阿姐也知道,同道先有一死,才有后生。虽说师君弟子诸生众多,但是得道者可遇不可求,为了寻找同道传授天书告命,所以我们也要去死人特别多的沟渠和坟山探一探。”
朝槿顿一顿,又说:“我也是从坟冢里挖出来的呢。”
惠歌一惊:“你是怎么死的?还下葬了?”
朝槿笑说:“我是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