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璘下榻,从榻边的书橱开始,耐心地一一介绍分类和收藏的方式。
这里是诗文词赋,那里是经籍史书。
上面是百家谱一类的谱牒。
收藏在书笥里的是家传的旧本,轴朽纸脆,除了晒书寻常不轻启。那些书的抄本一律用布巾捆起,以别于他书。
还有一些内容杂糅纷错的杂书,收挂在榻边的墙上。
惠歌看看墙上的书,看看身边的人。悄声问:“为什么有人站在门外?”
她注意很久了。此时稍稍斜身去看,那道晦暗的人影还横在门前地上。
明璘朝门口瞥一眼。悄声回:“子不言母过。”
惠歌皱眉。字面上的意思是儿子不能谈论母亲的过错。但是这样讲不就表示门边的人影是他阿娘?
为什么阿家要站在门外?偷听?偷看?
她想出去确认,转身走出二步,右手突然被明璘捉住。
他侧着脸看她。麻帘筛下的光线为他的眉骨和鼻梁鎏上一层金边,颊边往脖颈直暗下去,脸色半阴半晴。
惠歌感觉胸口凝滞了一瞬。
明璘摇摇头。神色和动作透露出他的习以为常。
她一下子有些感伤。好像稍微明白他是如何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明璘松开手。说:“这里的书你想看就看。不要破坏就好。”
“我才不会破坏东西。何况是你的书?”
惠歌嘟哝。忽然想着,这就是他找她来书斋的原因?给她书看?难道他是在对她好吗?
“这些书多一个人看,就能少一些蠹鱼。”
“……”原来是为了这些破书。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不满的眼光。
“没什么。”
再看看门外,人影不见了。
她的眼神收回来,落到榻上,本来想看明璘在写些什么,却注意到压纸的漆椟。沉沉的暗红色,长宽不过三四寸。质地不凡,样式精巧。或许是用来装墨锭或雌黄。
明璘对这些书和文具真是珍重得很。
明璘回到榻上,继续抄书。
惠歌前后转个二圈,拣了一卷《汉书》,坐到榻上另一边。她不想坐得太难看,仔细地将双脚收在杏黄褶裙里头。书卷摊在榻上,双手抱胸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手撑在膝上,脸颊贴上手掌。
看着看着,手臂贴上榻面,人歪倒在书前。
这里真是睡觉的好地方。光线和温度都宜人,还有书香味。
榻面有点粗糙。还好,习惯了也不碍事。
明璘听见微微的鼾声,斜眼看去,发现人睡着了。嘴角微微翘起。
或许昨夜没睡好。但是她以前就爱睡觉。
为什么要拿《汉书》呢?她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吗?
他搁下纸笔。拿起一旁的漆椟。打开来,里面只有一根小巧的羽毛。
纤白的羽管,毛色青莹,根部些许泛黄。
他轻轻撚起来端详。这是绣眼儿的尾羽,换羽的时候落下的最长的一根。
看看手中的羽毛,再看看羽毛后面呼呼大睡的人。他将羽毛收进漆椟,悄悄挪到惠歌身后。只见她双眼紧闭,双唇微张。有一种兽崽的纯真的憨态。
他悄悄俯身。
惠歌醒来的时候,明璘已经不见了。
她似乎作了个梦,记不清内容,只觉得脸际好像有羽毛拂落。
明璘大半时间都在书斋,甚至晚上睡觉也是。成婚数日,二人始终没有同床共枕,行夫妻之实。
惠歌捉不着他的心思。他当初虽然拒绝她,却似乎并不讨厌她。
明家有很多规矩,当阿家教训她的时候,他会把责任揽在身上。私下解释的时候也不厌烦或恶气。
例如名讳。
明璘的阿爷叫明绍遐,字远怀。阿祖叫明庆胤。曾祖叫明岏。谈话中不可以提到这些名字,同音也不行。说了就是犯讳,对士人而言是一种羞辱,轻者流泪,重者拳脚相向。
或者例如座次。
明家讲究座次,有尊位和卑位之分。坐西朝东的位子最尊贵。听说从前汉人的房门一般开在东南方,以门口而言,西南隅是最隐密的地方,叫作“奥”。为人子者居不主奥。为人子息尚不能坐在尊位,何况为人新妇。她只能坐在西向的卑位。
还有例如穿衣。
这一天早晨,左右等不到明璘,惠歌先到阿家房里问候。翠华一双弯刃似的眼睛对着她挥上挥下,一边抚平膝上的裙褶,一边说:“去把衣服穿好再来见我。”
惠歌回到房里,低头盯着身上的衣裙。
哪里有问题?
款式?广袖襦衫和褶裙,路上随处可见。
颜色?茜色衫,白布里衣,青色裙。这些颜色对一个新妇来说也不奇怪吧?
忽然想到衣襟的掩法。从前她注意过人们的衣襟,长边并不全部斜往同一个方向,尤其衣襟缘绣的时候特别明显。有些人着衣是左襟在前,有些则是右襟在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个人习惯的关系,像是惯用右手或左手的差异。在薛家也是二者皆有。难道不是吗?
她解开襦衫的系带,两手捉着两襟。襟上厚实的纹绣令她感觉沉重。
她来明家越久,倒是越手足无措。现在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她问一旁的小红:“难道是我衣襟方向的问题?”
小红看她,皱着眉。一脸同样的疑惑。
她的双手捉着衣襟在胸前开开阖阖。
“我本来是怎么穿的去了?”焦虑令她没了手脚。
小红的目光飘往门口。
惠歌正感觉有人靠近,两只手已经从背后绕过来,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那人的右手捉着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捉着右襟,往身体左侧环去。另一只手接着捉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左襟复上右襟。
这两个动作完成之后,那人也几乎完成一个从背后拥抱她的动作。几乎。
她感觉到背后有股淡淡的暖意。那片胸膛离她很近很近。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右襟在下,这叫‘右衽’。”
惠歌不明白。那是她听惯的嗓音,为什么现在如此令她头皮发麻?
甚至失去话语的形状,无法辨识涵义,像远方听不清的歌声。或许是因为在这样近的距离说话,那人的鼻息拂在她耳际,幽幽的,若有似无,像一种暗香,令人失魂。
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唇齿却傻着。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乱响。
“右衽是明家的习惯。”明璘说完,放开她的手。
惠歌有种古怪的感觉。明璘那句话似乎经过琢磨,避免刺痛她。右衽大概是汉人的习惯,但是他没这样说。还说“明家”,而不是“我家”,莫名地令她感到亲近,彷佛两人站在同一边,阿家和明家站在对面。
明璘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刚才来了客人。”
“这么早?找你作什么?”
“没什么。你先穿好衣服。”
因为阿家的缘故,惠歌对明璘的依恋愈来愈深,但是他不和她一起睡觉。
归宁的时候,阿娘问她,过得好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直到这一天夜里。
惠歌更衣盥漱之后,小红捧着巾盘出去了。她正要吹灭油灯,门扇发出轻微的吱呦声。
擡头一看,进来的是明璘。
她吓一跳,问:“你怎么来了?”
问出来才觉得不伦不类,他们已经是夫妻,同室共寝不是理所当然吗?
明璘缓缓走到她面前。脚步沉沉的。眼光重重的。
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案上那一盏短足陶钵里的灯油所剩无几,快枯了。随着门扇送进来的晚风,火光发着细细的抖颤,像一颗巨大的脆弱的浮沫,即将破灭。
明璘说,明天他要出远门。
有一位从伯到邻近的北兖州作刺史,他要前去拜访。
惠歌只听过兖州,就在徐州北边。只是这时候行政区划常常变动,北兖州大概就是国家觉得地广人稀,管辖不易,将兖州北边的郡县划分几个出来。
她虽然舍不得,可是也不想阻碍他的前途,便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一双手。她愣愣地由他拉着。
良久,他才开口:“要是……”
她看着他的喉结无声地提起和坠落。
看着他的眉睫垂下来,黑溜莹润的眸色晦暗下去。
他缓缓放下她的手,笑说:“你好好睡吧。”
人匆匆走了。
惠歌愣在原地。
那个未成形的问题令她不安。
要是?要是什么?
他要去面对什么?还是他会发生什么?
或许她应该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是他不想说的东西她从来没有问出来过。
同时有些失望和怒意。成婚才没几个月,他不仅不碰她,现在还要出远门。
她埋头睡下了。
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鸡鸣和鼓声。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明璘的神色如常,淡淡的,像天上的云色。执手过后,他坐上骡车走了。
惠歌转身进门。看见木兰的叶子簌簌落了一大片。
木兰这种树是先开花后长叶。春天的时候一树的花,夏天的时候一树的叶,显得心性专一。她想,秋天要到了,不知道他带上夹絮的复衣了没有。
木兰的叶子掉光了。
木兰开花了,谢光了。木兰长叶了,落尽了。
花红花凋。叶青叶落。
这一别,八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