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 / 2)

行行重行行

惠银的头有点疼。

她站在青庐前。身边站着潘家姐妹,话说个没完,嘁嘁喳喳,比屋瓦上那一大群雀鸟还恼人。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阿姐。

说的话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阿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当是在说笑呢。”长女说。

“你不是哭了一夜吗?”二女说。

“谁哭了?我又不是没人要。我只是不明白,玉人怎么会和惠银阿姐扯上边呢?”

“大家都不明白吧?我还听说邻里间流行一句话。”

“什么话?”

“虎女嫁玉人,何事不可能?”

姐妹呵呵笑起来。动作很大,前俯后仰,髻上用银丝银片攒成的花钗不住乱颤,嵌在花心的玛瑙珠子上上下下,闪烁着刺眼的红芒。

二女又说:“这就是所谓‘蒹葭倚玉树’。”

“什么意思?”长女问。

二女看看惠银,抿着嘴笑。

惠银趁隙说:“你们不进去说话吗?何必站在这里给太阳晒呢?”

二人不答,又问起她阿姐的事情。惠银只得苦笑。

没能帮阿姐说几句话,心里有些歉疚。

一来碍于交情。二来她不惯争执。三来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好伤和气。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并不炙热,却觉得有一股热气蒸着自己。人声、犬吠、鸟叫,还有牛鸣马嘶,交织而成的声浪一波一波涌来,她的胸口愈发堵得慌。人站不稳了,摇摇晃晃。

一旁的侍婢细柳吓一跳,伸手搀扶,又对潘家姐妹说:“二位千金行行好,我家女郎不能久站,还是进去坐着说话吧。就算站在外面,男客也不会注意到这边,更不会注意到二位的。”

潘家姐妹心思让人一语戳破,沉下脸色。一前一后,扭头走进青庐。

惠银斜了细柳一眼。

细柳眨眨眼睛:“我说错什么了吗?”

惠银忍不住笑了。掏出手巾擦擦脸际的汗,跟着走进去。

庐里已经不少女眷就榻,汹汹的人声化为窸窸窣窣的碎语。惠银见惠歌装扮齐整,一个人端坐在正中间的榻上,二手紧紧交握一柄白纨团扇,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说:“阿姐这样子真好看。”

她一直在外面迎宾陪客,现在才有机会和惠歌说说话。

惠歌扯扯嘴角,勉强笑一笑:“是吗?可是我一直冒汗。很紧张。”

惠银拍拍她的手背:“紧张什么?”

惠歌看看她,张张嘴唇,却只是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门外,说:“我也不知道。”

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不一样。千回百转的发髻。层层叠叠的衣裳。沉重的装饰似乎也约束她的心神,感觉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穆。同时又觉得别扭憋屈。心跳得很快,快到脑袋有些晕,指尖有些发颤。

另外一个令她紧张的原因是即将到来的新郎。

不知他作何感想。

这些都很难向惠银说明,只好装傻。

贺梅进来了。左右寒暄,在宾客中激起一阵言语的浪涛。

庐外响起乐声。新郎到了。

众人纷纷站起。

贺梅领着惠歌来到门边,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虽然是你的选择,如果受到什么委屈,还是随时可以回家……”

惠歌想,是不是爷娘眼中的孩子永远长不大呢?永远有一份无止尽的担忧?真是不容易阿。

阿娘温热的手令她感到依恋,偎在心里,眼眶也红了。

贺梅的声音开始沙哑。担心失态,不说了,领着女眷出庐。

留下小红和另外三个从婢,陪在惠歌身边等待。

惠歌知道,接下来要打婿。有些忐忑,想要推开沉沉的门帘偷觑,但是头顶高耸的发髻巍巍欲坠,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以扇掩面耐心等着。

隔着一层青布幔,外面的声响模模糊糊,也听不出个究竟。

终于等到阿娘领她出庐。灿灿的阳光刷过屋瓦,刷过树梢,刷过人群,左一片美服华饰,右一片滑粉艳脂。

这一波色彩的怒涛也没能淹没那人的容颜。

温雅纤润,真像玉人。

乌溜溜的眼睛莹透晶亮,木兰色的唇瓣微启。

表情幽微,看不出是喜是悲。

亟欲见他,趁着在阿娘身后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再飞快躲进扇后。

所有翩翩的浮想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散去。

只剩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行礼,拜别。奏乐,登车。

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忍不住想下车,回到自己房里倒头就睡。

车轮声隆隆作响,像春日的雷声,令人怔忡。

明家位于城北的孝敬里,比虾蟆里更东更北,也更荒凉。

里外隔着一排柽柳是城墙。柽柳的叶子细细密密,如果天阴欲雨,柳叶会冒出朦朦胧胧的雾气。一年常开三次花,白中带粉。曾经有人在阴天路过,见云雾似的绿意中荡着一抹粉白,以为是柳花。凑近一瞧,居然是一只沾血的素手,直在那里招摇。那人吓一大跳,回去害一场大病,后来遇见一位有方术的道士才得瘥。

城墙外面五里是坟场。经常有狗群在这里嚎哭,听得人心慌,愈发不敢靠近。因此孝敬里有个不中听的名字叫“鬼哭里”。

里内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巷尾有一圈柳条篱笆,一边的角落延伸出一片棚架,爬着青漫漫的瓠瓜叶。前方接近屋侧有棵高耸的木兰,此时花已落尽,叶子郁郁苍苍,像层层的青帘,覆在屋上。另一边角落则是三丛碧幽幽的竹子。

篱笆上的门用片片的木板扎成。后面三四间草屋,主屋西侧一间草棚。

这就是明璘生活的地方。

如果不是门前的人群,看不出一点迎新妇的喜气。

感觉像走进另一间森森的青庐,继续着无尽的等待。

门前站着那天在乐善寺见过的女人。明璘的阿娘。她的阿家。

还是梳着月牙髻,左低右高,像意味深长的微笑。髻边多出二朵珠花,铜丝裹珍珠。红服黑裙,裙前露出的鞋头也是红的,爬着卷草纹绣。身边二个孩子垂手侍立。一男一女,是明璘的弟妹,她的小郎和小姑,模样很稚嫩。其余亲友随从不过七八人。

车前铺上花毡,摆上马鞍。惠歌踏在毡上,跨过马鞍,来到前堂。

宾主就席。有个人站在堂前说话,原来就是媒人明参军。

几句祝词之后,新人交拜。

厨人手捧铜盘,盘中一只黄澄澄的炙豚。片下肉来放进漆碗,新人执同一双漆箸食用。再从尊长开始行炙。

侍婢送上来一个朱雀衔环双连铜杯。

雀首衔一只薄而细的铜环,两只翅膀划着波涛的弧度滚下去又卷上来。翅膀下有两个酒杯,广口高足,杯缘和杯底各自连着雀身和雀爪。

前面共食叫“共牢”,现在共饮叫“合卺”。听说合卺的意思是把瓠瓜剖开,一人取一瓢饮。现在这种方式少见了,都用这样一个双连杯,一人执一边,同时饮尽。

杯里的酒有种辛香。似乎掺了生姜和肉桂。

交礼完毕。侍婢领着二人进入堂后另一间草屋。

意外的宽敞。

二侧各开二扇直棂窗,窗外暮色沉沉。屋里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矮榻,三四个木箱。榻上一张木案,案上一盏短足陶钵油灯,在室内烘起一圈杏黄色的火光。跳跳的颤颤的火光。

小红和从婢出去搬嫁奁。她把纨扇搁在榻上,转过身来看他。

他也看着她,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既熟悉又陌生。

沉静的眼神令她局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令她局促。

惠歌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问问他累不累?问问他明天的日程?

听说今天交拜是成妻之礼,明天见舅姑是成妇之礼。汉人的习俗还有“看新妇”,就是在前堂停坐三朝,供内宾外客认识认识。

毕竟汉人讲究一点的家庭,女子不能轻易见人,叔嫂之间亦不相见,要认识只能趁这个时候。但是北朝的女子习惯抛头露脸,少有这礼俗。

沉默一直持续,惠歌逼着自己开口。她听见自己说:“你会恨我吗?”

这句话迸出来,惠歌自己也吓一跳。

这个问题从下聘开始就令她辗转反侧。如果娶她是他阿娘的意思,他中意的另有其人,那么他会恨她吗?如果他中意的是那个天仙一样的表妹,从此念念不忘,魂牵梦萦,那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打算嫁进来先探探究竟再说,没想到她心里这么藏不住东西。

现在这样问,却好像她存心破坏似的。

当她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的时候,听见明璘叹出一口气。

轻得让她有种错觉,或许是窗外的风声。

明璘说:“只怕是你会恨我。”

惠歌一呆。明璘却笑了,对她莫可奈何似的。

他开始介绍他家。厨室在东侧,水缸也在那里。厕室在西侧,驴棚后方。

最后说:“你先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人便走出去了。

惠歌坐到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混乱的思绪,疲惫的身躯,令她困极。没仔细想为什么明璘要明天早上才来找她,或许前堂还有些亲友要打发。如果还在薛家,可能倒在榻上就睡了。如今初来乍到,不好恣意,打起精神整理嫁奁,摆设用具。

直到夜深,她才更衣洗漱,熄灯睡下。

隔日拜姑,奉上枣粟衣物。阿家的神色森冷。

她十分疑惑。既然是她选的她,为什么不像喜欢她的样子呢?

午后,惠歌来到书斋。

书斋是一间用芒草白茅葺成的小屋,位于明家最后方,从前院看不见。没有门扇,左右二个窗几乎占去一半墙面,棂条的间隔约有一掌宽,窗上架着竹木短檐。

站在门前,可以看见里面一条幽幽的走道,二侧书橱罗列。

走进去才发现,左边的书橱后方靠墙摆着短榻,巧妙地避开门口和东侧窗口。榻边不远处有窗,方位对着明家后方的篱笆。窗上垂着薄薄的麻帘,拦住视线,筛进光线。

明璘端坐在榻上,持纸写字。

见她来了,用一个小巧的漆椟压住纸,笔搁上笔山。

惠歌看看左右,睁大眼睛表示赞叹。问:“这些书卷全部都是你抄写的吗?”

每一个书橱有四层架,架上书山累累。墙上或橱侧的空处还有用布巾捆起垂挂的书。墙角堆着藤笥,里面也是书。整间书斋看上去估计有上千卷。

是不是要聚集这么多书才能有这么奇特的香味?像走进夏天的森林。

还是因为书橱里放着许多木瓜?

原来这就是明璘身上的香味来源。只是淡了许多,显得遥远,难以捉摸。

明璘带着微笑说:“大部分。有一些是家传的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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