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神盯著远处,疑惑地说:“奇怪,其他佛貍怎么没有出现?”
母狼嚎一阵,歇一阵,始终是形单影只。
小白说:“狼是一夫一妻过生活,她的伴侣可能死了,很久没有带猎物回去,所以她才会主动从狼窝出来。你不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哀切吗?”
“不觉得。”
“……”
“奇怪,你对那只畜生有那么多同情心,为什么对我就一点也没有呢?”
小白站起来。惠歌以为他生气了,但见他扎了根火炬,说:“走吧。”
“走去哪里?城门早就关了。”
“你记得我经常待著的那条山涧吗?”
惠歌点头。
“瀑布旁边的山岩可能有一个洞。”
“什么洞?”
“不知道。”
“说不定是蛇洞,里面住一条大蛇。”
“蛇洞通常在地面。”
“我们要怎么上去?”
“岩壁上有藤蔓。”
惠歌想,在这地方露宿,两个人就要轮流守著。她负伤,又累,小白体虚又有旧疾,不知道能守多久。野地除了狼,还有蛇,也难保不会再出来什么恶禽猛兽,寇盗匪类。这里很空旷,没有一点遮蔽躲藏。他们捡拾的薪柴也不很多,不知道能烧到什么时候。
一阵晚风吹来,即使在火边,仍有几丝冰寒钻进惠歌身体里。如果风是一个人,她一定不让他呼吸。可惜风不是,待在这里,还要吹上整夜。此处确实不能久待。就算小白看错,没有洞,也可以去喝喝水。
她晕著脑袋考虑的时候,小白又说:“你知道孙登先生吗?”
“不知道。”
“从前的一个隐士,没有亲人,在山里凿土窟居住。当时仰慕他的人很多,有一篇文章叫作‘大人先生传’,就是因他而作。我想,那个洞可能是前人留下的土窟。”
惠歌对土窟没有什么遐想,不管里面住的是隐士还是狐貍。
她将手撑在地面,正欲起身,一只手伸过来,捉住她的手臂。
惠歌也不客气,捉著小白的手站起来。
她忽然灵机一动,说:“其实我们也可以回到我家田边的草庐。”没等小白回应,又自己摇摇头:“阿,算了,草庐更远。还是先到你说的山涧。”
两个人朝山涧的方向退走,一面警戒狼的袭击。
狼跟著他们动了。像夜空上的孤云,一片薄暗的影子,踽踽而行。
偶尔响起呜呜的狼嚎,在秋风中时远时近。
山涧并不远。小白原想让惠歌先爬上去,但是在夜色遮掩下,惠歌看不出土窟在哪里。于是由惠歌持炬,小白攀著藤爬上去。
灰石枝叶簌簌而落。惠歌因为擡头仰看,眼里进灰,低头揉揉眼睛,再往上看的时候,小白已经消失了。
她一阵悚然。
须臾,小白从岩壁中探出头来,向她挥手。
惠歌松一口气,将火炬插进一旁岩石的间缝里,扯一扯藤蔓,试试紧实。突然一条粗麻绳跳出来,落在惠歌手背上。惠歌往上望,听见小白说:“用这个。”显然是小白扔下来的。
她转头朝四下仔细查看,确定没有看到佛貍两颗青森森的眼睛之后,用两只手、一只脚攀著麻绳上去。接近岩洞的时候小白伸出手来,将她拉了进去。
惠歌倒在洞壁上吁吁喘气。
充满泥尘的浊浊的空气,令她喘气之馀,连打三个喷嚏。
擡起头,黑暗中隐约只能见到小白人影的轮廓。她用双手在周围摸索。
这个洞大约只容一个成人弯腰爬行。小白往洞内爬行几步,让出位子给惠歌。
惠歌说:“你怎么有绳子?”
“本来就钉在洞口,无意间抓到的。”
“看来这真的是人凿的。”
小白背靠山壁,又挪开:“这里有水湿,我们往里面看看?”
小白说完,没有马上动作,反而问她:“你还好吗?”
惠歌的左脚疼痛久了,疼痛也钝了。不知道究竟是她的伤正在愈合,还是她的左脚正在失去知觉。但是没感觉总是比痛感好的,至少不会阻碍她的行动。
她说:“走吧。或许里面住著什么小人先生呢。”
“……”
小白想她现在还能说笑,应是无碍,便开始往山道深处爬去。
惠歌见人影动了,也跟在后面爬行。
不知爬了多久,眼里忽然有光。
惠歌擡眼,看见前方有萤,在夜色中闪闪烁烁。
她低呼:“有萤欸!”
地道深黑,前方飞萤飘舞的所在却明显亮一层。
小白迅速爬过去。探了探,又缩回来对她说:“上面像是一个井口。或许这里是井干了之后在
惠歌欣喜:“我们回到城里了?”
“方向不对。距离也不对。”小白沉吟。
惠歌颓丧,屁.股著地,头倚山壁,双眼将闭未闭。耳里听见小白说:“上面可能是坞堡。”
汉人从前有个国号叫作“汉”,皇位的传递是父死子继。
当继位的新皇帝还年幼的时候,政事主要由他阿母──太后,以及阿母的亲戚族人──外戚所掌握著。皇帝长大以后,为了收回实权,只能寻求长伴其左右的阉割过的家奴──宦官的帮助。
外戚是贪婪的,而外戚在皇帝授意下被宦官杀害后,受到宠信而掌权的宦官还是贪婪的。
他们的父兄子弟担任要职,把人民的房子抢过来,土地抢过来,甚至连人民自身也抢过来,从良民变成奴婢。经明行修的士子当不了官,官位和爵位像卖菜卖肉一样地卖出去,买官钱又朝人民加倍搜刮回来。人民没有财产,没有妻子,没有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以后,开始反扑。
农民抗争一呼百应,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为胡族入主中原开启扃关。
最初,匈奴在中原北边,氐和羌在匈奴的西边,鲜卑又再西一点。汉朝崩溃以后,地方州郡自固一方,相互对峙。中原的割据势力为了增强自己的兵力,主动招引北边的胡族。所谓的“来兵皆胡羌”。除了军力,也有生产力。胡人陆续汇集中原,人口高达数百万人。
时间来到两百年前,汉人已经有了新的国号──“晋”。然而,晋朝的君臣依旧是贪婪的,积财聚钱,不知纪极。
应该从惠帝说起。
晋朝这一位孝惠皇帝叫作司马衷。汉人讲话,只要在形容词前面加一个“不”字,语气就委婉了,内容也暧昧了。汉人的记载形容他是“不慧”──不聪明。听起来不是很严重的事,毕竟聪明作为一种令人赞赏的特质一定是少见而可贵,可是这个皇帝实际上是个笨蛋。
惠帝曾经在花园里听见虾蟆叫,问侍从说:“现在叫的这个东西是属于朝廷的呢?还是私人的呢?”左右有人回答:“在朝廷的地上就是朝廷的,在私人的地上就是私人的。”惠帝说:“如果是朝廷的,那就可以给官廪。”
这样子的皇帝显然无法治理国家。起先由他外祖父独揽大权。而后他的妻子杀害他阿母、外祖父一族的党羽,又杀非其所出的皇位继承人。接著他的叔祖,即他阿公的弟弟,杀害他妻子,也把他废了,自立为帝。
分封各地的八位诸王不服,开始争夺帝位。
诸王在混战中征引匈奴、乌桓、鲜卑等部落首领为外援,加上原本移居中原而受到剥削的胡人也起来反抗,最后各胡族在大河南北纷纷建国,汉人的晋朝则逃到淮水以南去了。
这段期间,城市里没有人,只有断垣残壁,烧得焦黑。城里住不得,人们跑进深山,寻找险要的地点,修建壁坞,树立藩障,抵御各方军队、盗寇、流人的侵扰。
起初壁坞里面只有同宗族的人。后来幸存的良民请求依附,在坞堡的势力范围内耕种田地。规模壮大之后,掌握领导权的宗主审时度势,开始移徒,跟随朝廷纷纷渡江。即使仍有人民固.守坞中,这些坞堡壁垒也在局势稳定之后,随著一道一道的诏令,一回一回的搜山,逐一空了。
因此,现在山里如果见到无人的屋舍,残存的藩篱,多是从前汉人避难山中、保险结坞的遗迹。
惠歌也听过山林里的坞堡壁垒,提议:“那我们喊喊看?或许上面住人?”
少年想,现在的坞堡不是兽窝就是贼窝,轻易叫喊只怕会引来危险。但是他不忍令她失望,便说:“好,我们先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他在洞前坐下,左手边是流萤点点的井底。他判断上面是井有两个原因,一是听说萤吃露水,如果没通到外边,地道里怎么产生露水?二是上面的黑暗比山道里淡一些,透一些,像眼前垂下一片黑纱。可能是有月光的关系。
惠歌坐在他右手边。气息浊重,可以听见她呼呼的吐气声。
他看著一只萤停在井壁上,慢慢爬出他的视线之外。
突然,他的肩头一重。
目光横扫,发现惠歌倒在他肩上。倒的方式快速而猛烈,头壳与肩骨在撞击下发出沉沉的咚的一声,仿佛头颅失去支撑而坠落。
少年好像也听见自己胸口,发出沉沉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