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释与娉婷(五)
转眼来到了冬天。
她与程释告别了旼夫人,又得山风先生十坛陈年菊酒赠礼,一起往南,去江南舅父家,与父母亲相聚,准备过年了。
兰言诗和程释到了江南,江南亦大雪。
舅父依然亲自来接他们,还给她亲手带了热腾腾的芝麻元宵。
她亦自酒坛中装取了一小壶酒,亲自温给他尝尝他念念不忘的菊酒。
“娉婷,你父母亲过两日才到眉州,我准备在这等他们,你是先去葭庄歇息等着,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兰言诗便开了口,“我与舅父一起等两日,接了父母亲一起同往。”
“好。”韩子诚见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活泼有力,对程释说:“你做得很好。”
程释点头示意。
韩子诚又给蜜果、阿树和阿榴各送了一个大锦盒,“你们也辛苦了。”
三小孩见兰言诗点头后才收下了了锦盒,一接过盒子,沉甸甸的,真是份厚礼。
“打开看看。”韩子诚说。
他们依言照做,只见蜜果的锦盒中放着不少精致的首饰,还有金银元宝,阿树的盒子里则放了一支翠绿玉笛,还有一份萧谱和银票,阿榴的盒子中则放了武功秘籍和机关暗器,蜜果是最外放的,立刻跳起来跟韩子诚说:“韩姥爷,您是我除了小姐最喜欢的人了,连我亲姐姐都比不上您。”
韩子诚明知道她在拍马屁,却也乐呵,“有你们在,娉婷也不会无聊。”
蜜果说:“您有所不知,现在小姐才不无聊呢,现在我们反而成了多余的了。”
“哦?此话怎讲?”韩子诚好奇问。
蜜果背对着程释,自然没看到他那刀子般的眼神。
“小姐和阿释哥哥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起,前段时间阿释哥哥还和阿树说,让他猜猜什么东西越大越不讨人喜欢,那不可就是我们吗?”
阿树正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新的玉笛,听到蜜果口无遮拦地抖落小姐和公子的事,整个人都绷紧了。
阿榴拿着暗器一边研究一边说:“你不也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和小姐黏在一起吗?”
“我的确想,但阿释哥哥怕是不同意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转身偷瞄着程释。
兰言诗被她那耗子瞄猫的模样逗笑了。
韩子诚见她开心,心也就放下了。
沈瑶与兰拷到的这日,忽地传来消息,说马车坏在半道的了,程释原本不想离开兰言诗,韩子诚却特地让他同往,想与他聊聊他和娉婷的婚事,两人牵了马亲自去接人。
兰言诗好久没见到母亲,兴奋地睡不着觉,带着蜜果和阿树在城中乱逛。
眼见着马上要过年了,城里的市集热闹极了。
一切好像渐渐好了起来。
红红火火,热闹喧嚣,太平盛世。
她心中的蛮荒之地也渐渐生出了丰盛的草木。
忽然有一道声音,让她在闹市中怆然回头,一向沉稳的阿树也变了脸色,有个贩子在喊:“漱滟公子的真迹,大家快来瞧瞧,不要千金,今日只要百两就能买到。”
那个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有人附和道:“漱滟公子的画那样珍贵,怎会在你这市井小民手中?”
小贩说:“三月前,家父上山打猎时,遇见了迷途的漱滟公子,漱滟公子怜我家贫,就当场作画报答,让我拿来街上贩卖,虽没有他的印章,但也能换银钱百两。”
这很很像世人眼中的程迦会做的事,于是许多人围在他摊前看画,确是山水画,与程迦的有那么一分相似,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倘若崔文灏在这里,必会破口大骂,然而有不通画作的仰慕者准备掏钱买画了,兰言诗突然破开人群冲了进去。
阿树与蜜果立刻跟上去推开了人群,生怕她被挤到。
兰言诗扫了一遍这二十多幅画,立时双眸通红,“他最厌憎的就是画画一事,你怎能打着他的名号骗人?”
他已经走了五年了。
仙人台一别后,无人敢提这个名字,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死了,她心如明镜般清楚,却从不敢想起他。
她根本承受不了想起他时的痛苦。
他带给她的爱与恨与伤害,不是不提起,就会消失的。
她一说罢,周围的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笑她这么美丽,可惜疯了。
当世山水画造诣最高的公子,不爱山水,说出去,谁信。
小贩被扰了生意,眼看到手的百两银钱飞走了,立刻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娘,竟然说漱滟公子不爱画画,世人谁不知他痴迷山水,最是清高?”
他又笑着对方才要掏钱的人赔礼:“贵客,您别听这疯女人乱讲,这些的确是漱滟公子真迹,是他乘兴作的,所以随意了一些。”
兰言诗闻言不再说话,她转身就去了方才路过的店铺,端起人家烤火取暖的炭盆,也顾不得双手立刻被烫伤,又走回了那画摊,将烧红的乌炭泼向那些假画。
“小姐!”
蜜果根本拦不住她,她好像着魔了一样,根本感觉不到疼,也看不到旁人。
还有的碳掉在了她的身上,她的斗篷立刻被灼了一个黢黑的洞。
“你这女疯子!”小贩也被炭伤了身,他低头看见胳膊处的衣服被烫了个大口子,立刻大叫:“杀人了!”
“光天化日杀人了!”他见兰言诗身穿瑰丽,准备借此好好讹她一笔。
他常年在街头吆喝,又有心把事闹大,嗓门格外洪亮,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见所有画被毁了,满地乌炭,说:“不买也别砸人摊子啊,什么人啊。”
兰言诗站在正中,被所有人指指点点。她垂着头,什么也不解释,蜜果搀扶着她,安抚着她情绪。
阿树则对那些解释道:“诸位不知,漱滟公子在凉州大震救人时,被伤了手,自那以后便不能画画了,诸位去凉州一问便知,人尽皆知,所以这位……”
阿树冷冷瞥了小贩一眼,“这位先生说三月前,漱滟公子为他作画,是假话,而这些画,都是假的。”
阿树握着他的手,强行帮他检验伤势,嘴唇微动,瞧着眉目可亲,语气平静,说得却是:“你再卖他的假画,我就杀了你。”
这时恰巧程释也带着沈瑶和兰坯进了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抹鹅黄色,骑马立刻赶到了画摊前,“娉婷。”
他一唤她名,她擡眸,那双冷情的眼眸已经眼泪吞噬。
兰言诗看见程释,才回过神,发现她被蜜果用手帕包住的手,满是烫伤。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
她又犯病了。
病发时,她根本控制不了她的身体。
是她的心想这么做。
程释见她身后那些被毁掉的山水画,心中了然,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时,冷冷看了小贩一眼。
“敢卖假画,阿树,报官,将人送进牢中。”
该赔的赔,只是人,就别想出来了。
他只要出现,就如山洪来袭,轻而易举地摧毁她为之努力的一切。
沈瑶见她双手被烫得都是水泡,边给她上药,边流泪。
她轻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说:“娘,我不疼,你别哭,你一哭,我才疼。”
沈瑶听了更难过,一下子想起了五年前的她,兰坯来将她劝走了,给她空间,让她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阿释,听说眉州有座阆风山?我想上山走走。”
“外头下雪了,娉婷。”
“我呆在屋中喘不过气了。”
程释坐在不远处,看着她,哀伤而不自知。
一下子让他想到,兄长刚死的那段日子。
最终,他取出了她的披风,为她亲自披上。
她也没看他,一直望着窗外的飞雪,“阿释,你还记得吗?”
他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