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兰言诗是在她闺房中醒来的。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就像庄周梦蝶,让她觉得很不真实。
她伸了手,看清了自己的手指,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撑着身子,站起身,往外走,不知道今夕何年何月。
却听见屏风那头的侧室里,祖母在和母亲说话——“程迦?”
“这名字为何这样耳熟?”
“咦,这不是那日送阿树回府的公子吗?”
阿树垂着头颔首。
“后来我左思右想,终于记起了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母亲别再说了,你怎么可能见过他。”
“当初娉婷在碧溪县走丢,就是他送娉婷回来的,他那时不过十岁,穿得破破烂烂,可我不会认错的。”那是他唯一的疏忽,摘了面具,送她离开。
兰言诗听她这么说,呼吸停滞了,整个人如被雷轰。
那段被她遗忘的记忆,就如同春雷,忽然击中了她。
她想起了所有。
竟是如此。
她捂住脸,泪水狂流,终于记起他了。
“我们是家人哦,你记得以后要来找我哦。”
是她让他来找她,却把他忘了个干净。
他依言而行,她却不懂他情之所起。
“都是我的错。”
屏风那头听见一声闷响,连忙冲了进来,看见兰言诗晕倒在地,沈瑶抱着她,心疼得眼泪涟涟,“以后谁都不许再提程迦这个名字。”
她经历了很多苦难,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自程迦的囚禁起,她就开始精神萎靡,后来密道里呆了六天,身体与精神双双崩溃。
撑到现在,又得知了真相。
真相对她而言,更是一记闷棍,打得她站不起来。
她真觉得,人活着,比死了更艰难。
程迦虽放手,但他若经之地,却摧枯拉朽般,将一切荡为寒烟。
她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只知已经进入立夏,屋外时不时会传来雷雨轰鸣声,她惊醒时,浑身皆是虚汗,她爬不起来,没有力气,又吃不下饭,日渐消瘦。
沈瑶亲自来喂她吃饭,她见母亲眼眶红肿,于心不忍,强行咽下食物,如论怎样精致的食物对她而言,都味同嚼蜡,她只是不想母亲担心,每当她乖乖吃完东西,母亲都轻轻为她擦干净嘴角,夸她是个好孩子。
关于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无法跟母亲解释,母亲也不问她,只告诉她养好身体,平安健康,其他她什么都不求。
平安健康,她努力过。
但是身体无法吞下了任何食物,母亲前脚刚走,她再憋不住,呕吐了出来,连吐了个干净。她无法忘记他拿老鼠肉与自己的肉喂她。一看见肉,就觉得血腥,一闻见血腥气,就觉得自己在吃他的肉。
又是一场大雨,她盖着被褥,觉得浑身都是汗,将被子踢开,头疼欲裂,无法入睡,整个人都像溺在水中,身体被水草缠住了,无法动弹。
她用力扯着水草,想要挣脱逃生,最后费劲全身的力气,才浮出水面,水面上一片白光,无比刺眼……惊醒后才发现手中是她自己的长发,她硬生生地扯掉了自己的长发。
她呆滞过后,爬下床塌,将头发藏在了插着荷叶的白瓷瓶中。
她不敢再睡,靠着床榻,环抱着自己,呆呆坐着。
地上呕吐的污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蜜心进来看见兰言诗如此这般,心头泛酸,但她不敢哭,她怕她一哭,小姐更难过了。
“小姐,蜜果和阿树今早去采莲心湖采朝露了,眼下拿去炖莲子羹给您尝尝。”
“小姐,等羹好了,让蜜心亲自喂你吃可好?”
“好。”谁的请求,她都会答应,可她控制不了她的身体。
蜜心听了心中更加酸楚。
等她浑浑噩噩又睡下了,蜜心去查看了那个荷叶与花枝错了位置的白玉瓶,等看见里面的东西,她愣了一下,立刻抱着那花瓶去找沈瑶。
沈瑶与兰坯一看见她,立刻站起身,问:“娉婷又出事了?”
蜜心立刻跪下,把花瓶中的头发呈给两人。
发丝的顶端,还连着她的头皮。
让沈瑶和兰坯看着心如刀割。
“那个程释怎么还不回来?”程释将兰言诗送回府后,见她情况不妙,立刻去找龚白敛。
洛阳最好的医师,包括宫中的御医都来了个遍,皆无药可救。
不仅食物,就连汤药也是,喂什么她都会吐个干净。
眼见着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沈瑶最想做的事,就是把程迦从地里挖出来鞭尸。
“我去陪着她。”真是离开一刻她都不放心。
“夫人。”蜜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小姐把这头发藏起来,就是怕您担心,奴婢觉得小姐内心伤心,却哭不出来,心中定是怕您二位看着伤心,您还是让我陪着她吧。”
沈瑶叹了口气,说:“罢了,你再去药房,命令医师把我放中的那株千年人参与雪莲拿去练成丹药,务必要等到龚老回来。”
好在程释不负所托,就在当日傍晚,带着龚老和一个戴着灰色兜帽的人进了兰府。
沈瑶讨厌程家人,哪怕是程释将兰言诗带回来了,依然没给他好脸色。
她看见龚白敛立刻上前,把人迎了进去,请他去看女儿。
兰坯则留在原地,对程释说了声:“你辛苦了。”
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人,兰坯只看了片刻,就认出了她:“妙邈?”
钱孤叶被程迦割了舌头,口不能言,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然而空气中只有沉默。
“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家?”
当初兰亭昭为保兰拷上吊而亡,后来侥幸复活,兰言诗不知如何解释,就说是她和妙邈的计谋,不要去找妙邈的踪迹,她自有安排。
兰坯为此自责很久,他认为她是怕连累家人,才不敢回来。
“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生爹爹的气?”
他又说:“你该生爹爹的气,是爹爹没有护住你,没有去找你。”
钱孤叶想起程迦对她说的那番话,心中更是惭愧,她这个外人,凭什么要求别人的父亲来保护自己。
程释见此,解释道:“兰二姑娘被人伤了舌头,以后都说不了话了。”
兰坯自己残了一条腿,女儿残得残,病得病,他愧疚不已。
“谁欺负了你,你告诉爹爹,爹爹替你报仇。”
钱孤叶摇了摇头,见他腿脚不便,立刻上前搀扶着他,父女二人往里走。
父亲与她离家时相比,苍老了不少,青丝变成了白发,对于子女而言,突然有一天,发现那个记忆中的意气风发的父母变老,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兰坯任她扶着,说:“肯回来就好,先去看看你母亲,自你走后,她清瘦了不少,再去看看你姐姐,她如今身体很不好……”
“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自己会拿主意的人,从前是爹爹没注意,总还把你们当成拿糖哄哄,就能乖乖听话的孩子。”
“谁想到不过弹指间,你们都这样大了。”
“妙邈,活着就好。”
她用手背迅速擦掉泪,点了点头。
龚白敛为兰言诗诊脉后,一言不发,来到了旁厅。
沈瑶等得是心急如焚,“龚老,您看娉婷这怪症如何能治?”
“什么怪症,无非是心气郁结,心病难医。”
“只能先用玉露朝连清心丹吊着她的命,等她自己想开。”
“可她吃不下东西,吃什么都吐,就算你药丸能保命,她不吃东西又能活多久?”
“唉。”龚白敛叹了口气,“她不吃不是因为身体除了毛病,是因为她不想吃。”
“你胡说。”沈瑶不信:“我亲眼看见她吞下食物,她怎么可能不想吃?”
“那是她骗了你!”龚白敛被人质疑医术,简直要跳起来,差点将真相脱口而出。
是因为她一心求死,所以身体才会按照她的意愿去做。
自从想起他后,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中。
日日梦魇,浑浑噩噩,醒来后发现自己做了伤害自己的事。
她会在父母兄长面前伪装自己,不让他们伤心难过,安慰着家人,却无法自救。
她就像一颗外表鲜美的桃子,其实内里已经开始崩坏,从心开始腐烂,一层层蔓延,直到渗透到最外侧,才会被人发现。
上回是把扯掉的头发藏在花瓶中,下回就是砸碎了花瓶,踩上去,弄得双脚鲜血淋漓。
她在惩罚自己。
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忘了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沈瑶为了让她安睡,在房中点了安神香,她神志本就不清醒,闻着安神香,更加醒不来了,浑浑噩噩,常常是身体感到疼痛了,才能清醒。看到蜜心蜜果和林嬷嬷被她自残的模样吓坏了,心中更加自责,心结越打越深。
眼见着她的病症愈加严重,有一天,突然发生变化了。
蜜心蜜果和林嬷嬷都从香积院不见了,院中变得空荡荡的。
每日送来的膳食不再是精致的,粗糙得很。
屋中的安息香也被移走,换成一樽木漆花瓶,瓶里插着花,每一天都会变,有时是扶苏、荷华,有时是凌霄、兰草,有时是木槿、忘忧……搭配的,很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