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仙人台，本是司天监观天象占星之地，帝位传到沈复这里，已沦为了酣歌恒舞的高台。
平日没有歌宴时，这里便冷清至极，只有看守的护卫。
他带着她一路掠过桂殿兰宫，珠箔银屏，香花满地，两人一袭红衣，繁复华丽，如今仍在先帝丧期中，虽然新皇仁厚，宫人与妃嫔们都避嫌着，谁敢在宫中穿成这样，阻拦他的护卫皆被程迦一剑穿心，尖叫声呼喊声在宫墙中四散开，赶来阻拦他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玉阶上尸体满地，兰言诗头顶所戴的花冠，摇摇欲坠，最后也掉落在玉阶之上，跌落在一个死不瞑目的护卫身边，被鲜血染红。
他知道她怕高，仍带着她爬到了最高的一层。
他将她抱过栏杆，自己也翻身过去，踩着飞檐戗角、绿瓦青苔，往边缘靠去。
他眼神坚决，沉静中带疯狂，今日要带她一块去死。
假若天再怜他们，再给他们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他会让这段感情，完美无瑕。不会让她伤心难过，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站住！”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释追来了。
程迦置若未闻，执意往前走去。
他能看见仙人台下方，寒芒点点，数以万计的禁军，披甲列阵，声势浩大，将他的退路赌得水泄不通，新皇派了李青山带人来围捕他了。
在他眼中，沈宓的手段不过如此，只是他不想争了，便宜了他这个蠢物罢了。
就在他带着娉婷，即将走到陡峭光滑的边缘时，十把绣刀飞掷于他面前的瓦上，有人拦住了他的路。
程迦被他激怒，愤恨转身，死死盯住程释。
在他眼中，程释就像一个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冤魂，连共死也不让他与娉婷清净。
程迦此时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望向他的眼神杀意毕露，手于背后折断玉笛，当成飞刀直接朝他程释掷去，程释左手骨折，错身去躲，仍被玉笛受伤了手臂。
“你要带她去死？”程释见他如此癫狂，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慌了神。
因程迦的转身，怀中的兰言诗也跟着转了身，程释看见她的脸，瞬间心沉到谷底。
她睁着眼睛，双眼无神，目光空洞，没有任何生机，好像只剩一具美丽的躯壳，她那生动的灵魂，此时已经不知去向了。
浮光锦裁的红裙，早已被污秽和血渍弄脏。
“娉婷…”程释低喊一声她的名字。
他的双眸布满血丝，他不眠不休地找了她六天六夜，一刻未歇，身上还穿着六天前入宴的蓝衣，衣上也是血迹斑斑，见她如此，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顺着脸颊而下，两行血泪，美丽又惊悚。
程释望着程迦脚下的地方，他已站在绿瓦最边上，娉婷被他箍在怀中，只要他往旁轻轻一倒，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兄长，冷静。”程释怕继续激怒他，右手离开了绣刀。
“跪下。”程迦命令他。
他输给兄长无数次，却从没俯首称臣过，下跪更无可能，即便在他前世登基后。
他也知道兄长是什么人，他要带娉婷去死，就真的会做到。
他不能再一次再眼睁睁地看见她在自己面前陨落，比起她的性命，尊严又算得什么。
程释直直双膝跪地，膝盖接触到地面时，发出了重重的一声磕碰声，骨裂了，他乞求程迦：“兄长，你放过娉婷吧。”
他单手解掉了腰间的刀封，扔在一旁，缴械投降：“我知道你恨我，怨我。”
“你放过她，我陪你死。”
兄长心意坚决，他亦如此。他和父兄一样，为了心爱之人，都可以成为没有底线的疯子。
程迦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弟弟：“阿释，你可真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又嘲他道：“谁稀罕你的命？”
“你程释死上千百次，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程释答：“我的命是不值钱，你要带娉婷走，你可曾想过，她两世从未活过十七岁。”
十七岁。
她美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上一世没活过十七，重生后只活了一年，两世加起来也不过十八岁，十八年有一半都是病着的，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日子，又有多少。若将她比作牡丹，她一定是世上花期最短的那株。昨日绽放，今日凋零，一朝一夕，还没来得及看世间美好，就死去了。
再美丽，有何用。
还不是早早就香消玉殒。
程迦闻言，垂眸看她，她的皮囊却因为这些日子的搓磨而变得灰暗，唇干涩开裂，就如得不到呵护和水源的牡丹，干枯濒死，即使如此，她的骨相依旧美丽，程迦轻抚着她的侧脸，轻柔又眷恋。
他问她：“娉婷，你想活着吗？”
“没了我，你依然热爱这世间吗？”
只要她回应他，他会给出他另外一个，从未设想的答案。
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双眸半阖，纤长的睫羽就如永眠的蝶，呼吸越来越弱，程迦探她脉息，心中大痛，急忙又喂了她服下了一颗续命的药丸。
“与你共死不是我本意，我一路隐忍走到了现在，怎么可能是为了谋你的命。”
“你这样倔强，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你要我如何？你要我如何？”
他爱她，怎么会舍得她就此折命。
他只是拗不过她，无计可施了。
她不愿意，谁能逼她。
前世阿释百般纠缠，未尝所愿；今生他也尝到这痛苦的滋味了。
他自己前世，活过了不惑之年，体验过世间一切繁华，见过壮丽河山以及无数美景，见过河清海晏，见过乱世狼烟，从最卑贱的位置，爬到了权力之巅……他什么都体验过了。
这一世，与她爱恨痴缠，将前世空缺的那一段，也填满了。
他只是想，她与他能更圆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