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王傩面
“世子,沈宓派遣皇城大半禁军包围姚庄,请您速速离开。”莫烟向他禀报。
程迦根本不关心这些,自说自话道:“莫烟,她忘了我。”
“世子何不与公主实话实说?公主天性善良,她会原谅你的。”
“怎么说?”让他亲口告诉娉婷,自己本是个身份卑微的乞丐,因肖想她,才踩着白骨人命,争夺权势往上爬。
阿释可以直白对她说自己的过往,因为他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而他,一无所有,卑贱如泥。
“她当然不会记得我。”
“谁会记得一只多年前,自己随手投喂的狗。”程迦自嘲道。
“公主会记起来的,她只是需要时间。”
“莫烟。”程迦取出一把玄铁钥匙交给了莫烟,“这是我为你备下的,都在城南的庄子里。”
娶一个小丫鬟,足矣。
莫烟听他这样说,心中反而感到不安。“世子,您要做什么。”
“恒王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起兵。”趁虚而入,谋反篡位。
“在我下令之前,让他按兵不动。”
程迦转身离开,没有再作交代。
在禁军攻进来的一瞬间,他与兰言诗从姚庄消失无踪无影。
程释则苏醒了过来。
兰亭昭正蹲在他的身前给他包扎伤口,“让开。”他说。
她权当没听到。
他身上重重伤口,有心防备,也无力擡手了。她给他包扎完以后,对他笑了笑,告诉他不用谢,然后举起石头,砸断了他的左手,这是报他当初在沽荡村捏碎了她的手的仇。
他浑身上下全是殷红的血,身体勉强支撑着才能站着,又要继续去寻兰言诗。
莫烟站在他的身前,剑半出鞘,阻挡了他的去路。
“动手。”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莫烟又将剑收回鞘中。
“世子嘱咐,倘若您破了杀阵,走到最后,便不许再取您性命了。”
莫烟很是悲伤,自幼跟着程迦,太懂他的慈悲了,世子不仅放了二公子生路,还为他留了退路。
他若出手,他与二公子,必定会有伤亡。
“也请二公子放世子一条活路。”莫烟放下了剑,为他让开了路。
世子想要的,不过一人而已。
他也不明白,为何天不允。
他与世子活到现在,只学会生存一事,从小无父无母,根本没人教他们如何爱人,世子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就在禁军把姚庄翻个底朝天时,程迦带着兰言诗躲入了密道中。
他不想走了。
来到密道中最隐秘的一道暗门处,将她禁锢在怀中,两人前胸贴着后背坐在肮脏污秽的地上,这里狭窄拥挤,只能藏一人半而已,却能让两人紧紧相依,不分离。
这暗门与通道的石壁严丝合缝,除了他,谁都找不到这里。
兰言诗在他的怀中挣扎半天,哭闹累了,也就睡着了。
程迦贴着她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美好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自然如清泉,甜美似花果,就像还有淡淡的乳香,让他眷恋着,无法放手的。
她那时年岁小,记不起他,他不怪她。
为何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连上天都怜惜他们,愿意让一切重新来过,而她却比上天还要铁石心肠。
十一年前。
他与阿释被父亲也放入了这样的杀阵之中。
那是属于他与阿释的身份之争,杀阵亦只是第一重机关罢了。
那场考验,谁赢了,谁就是程国府的嫡子。
他当初和天青月达成交易,只是为了活命而已,在程府中受到的训练,犹如日日都在地狱之中煎熬。
他最初认为赢过阿释,就能活下去,对权力这种东西,并不迷恋。
他赢了阿释,父亲很喜欢他的争强好胜与心机,他的日子逐渐好过了起来,父亲在钱财方面,从不吝啬,他也因此存了许多钱财,足够他和莫烟过下半辈子。
他并不打算如阿释一样,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中麻木地活着,让莫烟暗中把他存好的银钱,带到离沧州很远的云都藏好。云都山好水好,贸易繁盛,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他打算带着莫烟去这里隐居,做着小营生。
不求权势滔天,不求富贵无极,不求炊金馔玉,只要能每日不饿肚子就行。
安排好后路后,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终于等到了这次嫡长子之争的测验。
他与阿释同入杀阵。
杀阵之中遍布毒虫毒蛇毒物。
他们越往里走,苏醒的毒虫便越多。
他与阿释九死一生,终于找到了破阵之法。
父亲只给一个人留了活路,生眼处放了一人份的避毒虫的药丸,他与阿释站在生眼处,看着彼此的眼睛,他想活着,阿释又一次因为他强烈的求生欲,选择了退让。
一如既往。
他了解这个半途的弟弟,不争名利不求权,甚至不在乎生死。
莫说父亲对他无可奈何,他也不理解阿释。
他拿走了药丸,留下一句“对不起”,便抛下了一切,要出逃沧州。
正当他转身时,阿释忽然拉住了他。
他以为他要同他争抢药丸,阿释却把自己的绣刀递给了他,说了句:“小心”。
阿释竟然觉察到他要逃走。
他看着绣刀,于心不忍,最后将药丸分成两半,留下了一半药丸给阿释,。
或许是因药不全的缘故。
他逃出山谷后,身上被叮咬得青紫,就连脸也肿胀不堪,五官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父亲很快就派了暗卫来追捕他。
此时莫烟已经前往云都准备和他汇合,他孤身一人,往东行至碧溪县,只要过了碧溪县,就出了父亲的势力范围。
碧溪县正逢节日,热闹无比。
此时他已是身无分文,饿了五天没正经吃过东西。
距离他下一个安置点还有十天路程,于是准备弄些盘缠继续出发。
碧溪县是个寻常小县,出了个探花郎,读书风气浓厚,但无大福大贵之家。
但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目标。
穿着寻常布衫的婶娘牵着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女孩身上戴着的宝石珍珠金项链和手腕上的金手镯一看就很值钱。
这节日叫女儿节,他顺手拿走了面具摊位上的一张小猴王傩面,戴在脸上。
趁着那婶娘背身去给小女孩买糖葫芦时,他顺手牵走了女童。
本来只想拿走她身上的财宝,可他立刻自己发现被人盯上了,是那女孩身边的暗卫,那些暗卫比父亲的暗卫更厉害,不过三两招间,差点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若不是那婶娘忽然晕厥,让他们分了心,他根本脱不了身。
他牵着软糯的小手,低头看了她一眼,她不仅不害怕,还很好奇地盯着他的猴王傩面,眼如点漆,面若樱桃,而他则意识到自己好像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家。
为了掩人耳目,他放了烟火信号,让父亲的人马发现他的位置,果然两方势力误会了,互相缠斗在一处。
他将女童带到一个破庙里,摘了她贵重的项链和手镯。
她那时根本不说话,他还以为她是个傻子。
又将她整个人倒着提了起来,摇摇晃晃,把她身上的财宝都晃了出来,掉在草地上。
女童被她摇得难受,哭了出来,哭声像蛤.蟆叫一样聒噪难听。
他怕被人发现,于是蹲下身命令她闭嘴。
他的世界过于早熟,接触的亦是心智成熟的人,哪知道对小孩,要用哄的,越是命令,她哭声越大。
程迦无奈,直接将她扔在破庙,转身就走,管不了她死活了。
然而走了两步,她就张着两只手臂,边跑边哭边追他:“不要扔下我。”
“这里好黑,娉婷好怕。”
然后撞到了他的腿上,肉乎乎的一团。
他停住脚步,蹲下身威胁她:“你不许哭,否则我就扔下你。”
“庙中都是流浪汉,还有野狗野狼,他们饿极了,连小孩都吃的。”
“尤其是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
她咬着唇,很委屈,睁着大大的眼眸看着他,眼眶里憋满了泪,想哭又不敢哭。
程迦自有考量,他只图财,不害命,亦不想得罪这样有背景的人家,给自己平添麻烦,准备将她还回去。
回到半途时,却撞见了父亲的暗卫。
只好拉着她,躲进了山里面。
她怕黑,他走一段路,她忍不住想哭,于是林中时不时发出了蛤.蟆的叫声。
他无奈背起这个拖油瓶。
夏日山里蚊虫多,她娇嫩的皮肤不出一会儿就被叮咬得七八个包。
那藕节一样的小臂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好痒,吹吹。”
她说话没大没小,好似命令,让他不爽。
“叫我哥哥。”
“我有哥哥。”
“多一个又何妨。”
她觉得这话也没错,于是改口:“猴哥哥,娉婷被咬了,快帮我吹吹气。”
猴?他以为他幻听了。
“吹气无用。”
“可娘亲每次帮我吹完气就不痒了。”
“那你还怪好哄的。”没他想象中的娇气。
“多谢猴哥哥,我阿娘也这样夸我。”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当我是猴子。”
就因为他脸上戴着一张小猴王傩面具,她就当他是猴人。
“难道你不是?那你长什么样啊?”
他不会给她看真颜,于是只能默默忍下这个称呼。
夏雨忽至,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多年受训,并未因为一阵雷雨停下脚步,只是身后背着的小肉团开始急躁地咳嗽了起来。
“猴哥哥,还是找个地方避雨吧,我身体一直都不大好,不能受凉。”她说。
他在山中找了个隐蔽的山洞。
将小孩放下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他本不想点火,怕被发现,但又想看看她的情况,于是寻来了一些干柴,点火后,发现她娇嫩的手臂上被咬了三个大包。
三个包而已,就能同他唠一路。
他见她冷得瑟瑟发抖,于是脱了自己外衫,给她盖上。
他又查看自己的伤势,被毒虫咬的痕迹仍未消散,有些已经开始化脓了。
从小到大他与阿释都未细学医术,一切都由龚老操办,他解不了这虫毒,于是决定用刀放血清毒。
他刚割开伤口,血染了手臂,小猴子就醒了。
她盯着他的伤口,不理解他为何要伤害自己,“疼吗?”
他说:“不疼。”
她咬了自己手背一口,用足了力,留下了牙印,没有破皮但依然让她感到疼痛,她还发现了秘密:“为什么你们大人都爱骗小孩?”
“我哥哥摔倒了磕破头,也说不疼,我祖母切菜割伤了自己的手指,也说不疼,我爹爹也这样。”
“明明就疼,硬说不疼,如实说疼又会如何?”
程迦被她一番话堵得死死的,无法反驳。
“没事,让娉婷来吹吹就不疼了。”
程迦无语,方才她说那么多话,他还当真了。
她扒着他的手臂,给他了吹了吹伤口,灯火之下,年幼的她,嘟着肉包子一样的小脸,认真地用自己的办法,为他减少痛楚。
他从不信谁,谁也揉不动他那在世态炎凉里练就的铁石心肠。
但此刻,他一动不动,垂着眼眸,任她折腾。
他已经对疼痛产生了钝感,疼不疼根本无所谓,他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她吹完气就擡头问他:“我们在哪里啊?猴哥哥。”
“你会送我回家吗?我与祖母分开了,母亲若知道,会很担心的。”
程迦发现这小孩颇有心机,原来给他吹气,是为了让他带她回家。
“自然是会送你回去。”他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
“猴哥哥你真好!”她跳起来给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