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
四人刚到金颜阁附近,又瞅见了那伙小乞丐。他们在等着收潲水的车子,瞅准时机,准备抢食。
其中那个小女孩怀中,还多了条小土狗。
沈宓躲在兰言诗身后,暗戳戳地看着他们,自嘲道:“狗都没被卖,我被卖了,哈哈哈哈。”
兰言诗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消停点。
“先点一桌好菜,再把人给我捉来。”
“菜要烧三鲜、炙羊腿、海参炖肘子、葫芦鸡,再来两份玉米饼。”
“他必是迫不得已才会出卖你,你又何必和他较劲?他只是个连落脚之地都没有的乞丐。”
无依无靠,随意拿捏,所以在沈宓失踪后,她才没有令人困住这些小乞丐,只派人盯着。
“小姑姑,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替我大度,你知道我被扔进猪圈,沾了多少猪粪吗?”
兰言诗清醒了一点:“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你放心,待会就把他们带来,给你狠狠出口恶气。”她很坏,继续逗他:“刚好程释在,你就当场领教一下他的用刑手法。”
“我听说,程大人,擅长剥皮之术,凌迟刀法也是一绝,烹刑、刖刑也是会的,你打算对这群小乞丐用哪种?”
沈宓听她说罢,想象了一下,只觉得程释手段过于残忍,吱唔了半晌,吐出了四个字:“罪不至此。”
到了金颜阁门口,沈宓刚被兰言诗扶下车,程释已经就位,“我背您。”
“没事,我依靠着小姑姑走路就行。”
“我背您。”程释又说了一遍。
沈宓本欲依靠着兰言诗走路,既然程释都开了口,他也就不好非要赖着人家女孩子了。
“既如此,劳烦爱卿。”
天色尚早,金颜阁尚未起灶,当然,能用银两解决的事,就不算是事了。
上等厢房中,沈宓趴在檀木雕花榻上,正享受着兰言诗的投喂,蜜心曾想替她伺候太子大人,却被沈宓赶走了。
程释与母亲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美食佳肴,他未动一筷。
花仄仄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对榻上那两人说:“你们二人会不会举止太过亲密了?”
如果她没看错,沈宓是背受伤了,手是无碍的。
“小姑姑以后嫁了人,我是万万不能再提这种要求了,所以得趁着她嫁人前,好好享受享受。”
平常她也不会对他照顾到这份上,谁让他受了伤,可怜兮兮的。
兰言诗笑着答:“不瞒您说,前世曾有一段夫妻缘。喂个饭而已,没什么的。”
她一说完,满室寂静。
沈宓激动地拍了一下木榻,“小姑姑,你也做过这种噩梦!”
“噩梦。“程释重复了一遍这词。
兰言诗也放下了手里的碗勺,不再给他喂粥,“都梦见什么了,说来听听。”
沈宓看了眼她,又瞅了眼程释,想起从她身下流出了鲜血,最终什么也没说。
“咚咚咚——”
“小姐,您要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阿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带进来吧。”
“吱呀——”门一开,有两个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被推了进来。
那日出卖他的少年,还有方才那个抱着小土狗的小女孩,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首如飞蓬、臭气熏天的两个破破烂烂的人。
“小姐,这小女孩抓着她哥的手不放,我才一齐将她抓来。”
“无妨。”问个话而已。
少年不知得罪了何人,垂着头,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擡头悄悄望了一眼,看见沈宓时,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竟然还活着!”
沈宓少有的生气了,话也变得阴阳怪气:“真是对不住你,我还活着。”
少年方才被阿榴一下子拿住,自知自己的命又落别人掌中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白玉扳指,白玉扳指被他用唯一一块干净完好的布包好了,双手恭敬地还于他面前的桌上,然后直直在沈宓面前跪下:“对不起。”
不狡辩,也不解释。
“我那日还给你们带了许多好吃的,小小年纪,真是狼心狗肺。”
“多谢公子好心,那些食物都吃了,没有浪费。”
“没有浪费?”
“一路尾随着,等那群人把公子抓走,我把打翻在地的饭菜都捡走吃了。”
“你倒是个节省的。”
少年听出了他怨气,知道他在怪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抓走,“我只是个乞丐,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也不必出卖好人。”沈宓撑起身子,半坐着同他说:“你若有困难,被人威胁,直接同我说,我还能有救你一命,但你恩将仇报,实在可恶。”他冷冷一笑:“你今日怕是走不出这道门了。”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公子不要牵连他人。”他朝他磕头,乞求他。
沈宓冷哼一声。
屋中没人说话。兰言诗与程释母子二人皆不是爱插嘴的人。那小女孩见少年给人磕头,她下意识地也走了过去,跪着对沈宓磕头,“求大人原谅。”
房间中,他们的磕头声,交错持续着。
“够了。”他见不得这些,“你当初若帮我一把,告知我实情,现在你早就脱离苦海了,你可后悔?”
“不后悔。”少年停止了磕头,额头处已经见血。
兰言诗忍不住开口:“为何?”
“像我这样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最了解的,就是人性。”
“我不会对一个刚到西州的贵公子,用我的性命,去堵他的好心,以及他的身份。”
“那日我背叛你,还能茍活到现在,那日我若拒绝那些人,早已身首异处。”
“公子,得罪一个心善的好人,是不会死的。”
“您不忍看乞儿挨饿,也不忍看孩童磕头。您,不会杀我。”
这番话说罢,程释侧目看了他一眼,无父无母的孩子,有这般胆识,才能这西州之地活下去。他运气很好,能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了沈宓。
“既然笃定我不会杀你,为何还要使劲儿磕头?”沈宓见了这少年,就再也没笑过,亦不似往日嘻嘻哈哈,身上出现
“因为我愧对公子。”少年擦掉了自脸颊流下的血污,“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要出卖善心和良知,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我给你一百两,你把她卖给我。”沈宓指了指他身边的女童。
“哥哥,我不要。”女孩抓着少年的衣衫。
在场的所有人皆认为,少年不会答应,万万没想到,他应下了。
“我以为你们相濡以沫,感情很深。”却为了一百两,出卖了妹妹。
兰言诗见他脸色惨白,咬着嘴唇,对他道:“有话可以直说。”
“今早我看见大人们运回了那些女子,我想大人们必定是有通天的本领,才能从煜王和苍硰手中把人救回来。阿星若是能跟着这位心善的公子,最差的结果也比现在与我当街乞讨要好。”
“你……”沈宓一言不发,他郁闷死了,连一个小小少年的内心,他都看不透,真是白活了这些年。
“你怎知那些女子和煜王、苍硰有关?”兰言诗问他。
少年又缄口不言。
“既是要把你妹妹托付给富贵人家,就得拿出诚意。”兰言诗没给他权衡的时间。
“城内负责拐骗的人伢子,城外负责接人的羯胡车夫,我都暗中跟踪过。”
“口说无凭。”其实这少年已是重要人证,但她还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牌。
“我都记下了,用石刀在城外的破庙里的观音菩萨的后背的石砖上。谁家的姑娘,何时何地被骗上马车,我都记下了。”
“你不怕煜王发现了将你碎尸万段?”
他答:“人活着,总得留下点什么。”尤其是像他这种,随时会暴毙街头的乞丐。
兰言诗望着沈宓:“你自己决定吧。”
“观音庙中的石砖我会命人拆下带走,你,也需跟随我们回洛阳去作为人证。”
“我妹妹和弟弟们……”
沈宓擡手,让他闭嘴,“既然你有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领,以后就跟在我手下做事,不会让你们再挨饿了。”
少年哑然失声,倔强地擦掉了在眼眶的泪,“我曾帮助过一个醉酒的男子,谁知他清醒后说自己丢了银两,用刑逼我,差点把我脸割掉,后来又在怀中找到了钱袋,自那一天起,我再也不因于心不忍去帮人。”
“多谢公子给了我两条命,今日后,云耗虫若再背叛公子,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鼠,耗虫也。
“这名字不好,你给他重新取个名字吧。”
“你叫云守一,你妹妹,星善一。剩下三个,若是想换名字,便用仁、诚、信三字。”
“多谢公子赐名。”
“那它呢?”星善一双手举起抱着的小土狗,问他。
“旺财。”他一直都想养一只名叫土狗,学话本子里的取名旺财,可父皇不许,父皇说禽兽是养不熟的。他也算是了却一桩小小的心愿。“拿来给我瞧瞧。”
“你可小心点,它才一个月大。”星善一叮嘱道。
“知道了。”沈宓接过狗,狠狠地盘弄了一番,小狗呜呜直叫,星善一便把小狗抢了回来。
“我还没玩够。”沈宓抗议道。
“它快死了。”星善一把狗藏在身后。
“摸一下就死了?”沈宓不依不饶。
兰言诗打断了他的话,安排道:“等会用完膳,你随我们回仁亲王府安顿,换身衣服,然后去找我兄长,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他。”
“仁亲王府……”少年很害怕。
沈宓并未出言安慰他,而是让他自己判断,自己究竟会不会是第二个,诬陷他偷钱的人。
“公子,我要带他们一起去。”
“云守一,扳指你拿着,当做抵押,看看我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这边事了,一字一句,程家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花仄仄撇了撇嘴,这性格与那女人一模一样,真是让人讨厌。在她看来,善良到极致,就是伪善。哪有可以跑去私心为别人做到这一步,伪装的善良,不过是驱使人的手段罢了。
“原本这医馆的主事,常常收治边关受伤的士兵、州内无家可归的弃儿,免费给城内无家可归的人派粥,但自从煜王来了以后,强迫他重金看病,再缴纳重税,否则就捉他女儿做娼,馆主不堪忍受,便上吊自杀,后来这医馆也就散了……”兰拷向兰亭昭、顾长生介绍这段往事。
“岂有此理。”顾长生愤恨不已,为那馆主打抱不平,“难道任由煜王无法无天。”
“自是不能,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王侯。”他既然敢说这番话,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好在此事已有进展,今夜我与长生彻夜长谈。”
“好。”
这时有妇人来到他们跟前,绕过了两人,去找了兰亭昭,“钱姑娘,您去瞧瞧吧,阮姑娘说她的腿没知觉了。”
“哥哥,顾公子,我去去就回。”
兰拷看着她和那妇人走远,心中对她这些时日的改变,十分好奇,顾长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告诉他,“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跟着一名医术高超的老医师学医。”
“那医师对她很是严厉。”
“是吗?”兰拷看着妹妹跪在地上,为那妇人施针,他感到陌生,又欣慰。
“她改了名字,现在叫自己钱孤叶。”
“随她喜欢,在我心中,她永远是我的妹妹,妙邈。”
钱孤叶为这妇人诊治完毕,回头看见兄长与顾长生站在柏树下,一绍衣一黑衣,再不似当年浩瀚书院那般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凝重,她就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等她走到兰拷跟前,对他说:“我学了些医术。”
兰拷:“能救人,挺好的。”
他的话让她羞愧不已,瞬间红了眼眶,不是的,她杀了好多人。救人也不是出自真心,只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她从来没有兄长那种赤诚之心。
此时无颜面对兄长,便遮住脸走到了一旁,兰拷不明:“这是怎么了?”
顾长生大概猜到了原因,对他说:“我去问问,孟溪你在此等候。”
钱孤叶坐在石阶上,将头埋在双臂之中。
顾长生递了一方帕子给她,“钱姑娘莫要嫌弃,麻布粗糙了些。”
她微微擡头,露出了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眸,“你要替我保密,不许将我毒杀那些羯胡的事告诉哥哥。”
“好,我答应你。”
她相信他,他是如此古板的正人君子,一言九鼎。
“我没有找到阿娴。”她突然来了一句。
顾长生愣了愣。“你竟然是为了寻她,才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被拐走,顺便找了找。”
顾长生没有拆穿她,又说,“忽图必已经答应我们,回去整治所有部落后,会逐一清点被卖去的中州女子,然后亲自送她们回来。现在找不到,但过些时日,总会有消息的。”
“那就好。”
“擦擦泪。”他第一次看见她这么脆弱的模样,好像一枝即将被风压弯了腰肢的荷,从荷叶上掉落的,都是她的泪。
粗粝的麻布擦拭掉了脸上的泪水,“下回用好点的布料做帕子,我的脸都被磨破了。”
“都怪我,思虑不周。”他生活节俭,谁曾想,有一天,会把手帕给姑娘家擦泪珠。
兰拷看见二人一前一后回来,脸色皆沉重,问二人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钱孤叶倒是把眼下真正的困顿之事说了出来:“这些女子,大部分记得自己家在何处,还有些已经神志不清,痴傻了,怕是找不回去了。”
“这倒不是难事,她们大部分都是来自附近州府,画了画像,张贴告示寻亲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