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目不忘
钱孤叶将这前因后果与沈宓说罢,直勾勾地望着他,等他一个决断。
“既是我中州的子民,自然得全部带回去。”人命关天,他没有半分犹豫。
“我以为你很怕事。”在她的认知中,沈宓就是一个怂瓜,不堪大任。
“我怕的,是自己的事。”比如,当皇帝……他可以容忍自己遭受苦难,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底层的百姓受难。
他说罢,又犹豫地问道:“就凭你我二人之力,要如何做呢?”
“出村不难。”钱孤叶将这些天打听到的情报告诉他:“难的是,回中州的路上,被羯胡族设了三道关卡,带上这些行动不便的女子,根本不可能闯过去。”
“如果有人接应就好了……”沈宓感叹道:“对了,这次你兄长与姐姐与我同来,如果能和他们联络后,里应外合就好了。”
钱孤叶听到某个名字,心跳一滞,“兄长为何会来?”
她记得前世,来查此案的并不是兄长,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和人,怎会扯到一处?
沈宓记起了沈复在后宫对这兄妹做出的那一茬儿烂事,心里有愧,声音也低了三分:“你出事以后,我父皇钦点你兄长去了刑部,你兄长自愿请命来此。”
“至于你姐姐,她不放心你兄长,所以……”
沈宓话未说完,就被钱孤叶生生打断了,“我没问她。”
沈宓是个人精,一听这冰冷的语气,就知道姐妹之间出了问题,兰家的事,他还是别掺和了。
“他们在哪里?”
“如果没出意外,还在西州。”
“我会涉法联系。”不远处走来了巡逻的士兵,钱孤叶压低身子对他说:“你既在此,我想不久便能与他们联络上,你的命,精贵着呢。”
正如钱孤叶所料,在沈宓丢的第一时间,兰言诗已经知道了消息。
沈宓一直等待来拯救他的夙隐,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他从被小乞丐出卖到被捆在猪圈,再到遇见兰亭昭,所有的消息都在发生同时被传给了兰言诗。
她命夙隐暗中保护,不到危及太子生命的时刻,不得暴露行踪。
兄妹二人离开州府时,已至黄昏。
将走到了大门口,便看见早已在此地侯着的长史。
“长史您这是?”兰拷不解问道。
“兰大人您似乎忘了与煜王的约定。”他擡首昂胸,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官职更大的。
兰拷恍然大悟,然后礼貌笑着,将怀中那本厚厚的手册递给了他,“请您过目。”
长史接过,打开一瞧,他竟把西州以及三州二十年来的人口数量,都清点了一遍,这数量众多,他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端倪。实际上,他自己也记不清西州的人口数,于是只好说:“待下官呈送给煜王过目后,再送还给兰大人。”
“好。”兰拷从容答应,没有丝毫担心。
“您仅一日便将四州的人口数清点完毕,没想到兰大人年纪轻轻,却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做事沉稳,为人更是温润如玉,事却办得雷厉风行,真是让人惊讶。”
“您谬赞了。”
兰言诗悄悄捏了捏兰拷的手臂,真不知,这二人谁才是地方小吏。
“我与妹妹尚未用膳,实在饿了,先行告辞,麻烦您查阅后,将册子送还于我。”
“这是自然。”
待二人走远,兰言诗开口问他:“哥哥,这册子若是让煜王满意,你这一天不是白忙了?”
“我都记下了。”他浅浅一句。
那时兰言诗并未在意这句话,直至第二日清晨,她再去找兰拷,才明白哥哥这轻轻一句话,是多么有分量。
兄妹二人用完膳以后,各自回了房,
兰拷回了院子,院中寂静,白玉兰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他忽地想起一人。
让人去找自己那位“护卫”,但侍从却说那“护卫”自晌午出了府,便再未回来过。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表面仍故作镇定,这满园皆是煜王的眼线,他怎能因为一个未归的“护卫”乱了阵脚。
兰拷思忖着稍后找个借口,去找娉婷商议此事,此时只让侍从为他取来笔墨纸砚,多备一些便宜的生宣纸,说他心中烦躁,要练字宣泄。
就在他等待期间,蜜心那丫头提着一盒桃酥来了一趟。
递了章纸条给他,上头是娉婷的字迹,特地告诉他,太子失踪一事她已知晓,请他不必担心,她命夙隐暗中保护着。
兰拷拿着妹妹的纸条,在房间中慢慢踱步几回,这行为让蜜心满头雾水。
“少爷,您这是?”
兰拷在心里反复品味着妹妹写的:以他为饵,引蛇出洞。八个字。
妹妹练的行草,这字就像飞鸟般可爱自由,但他忽然觉得,妹妹和从前不一样了。
蜜心见他将字条叠好,要揣进袖中,立刻出声道:“小姐特地嘱咐,这字条要烧毁了,不可留着。”
兰拷愣了片刻,然后答应了,他将纸条递给了蜜心,蜜心接过,立刻放在火烛上,引火烧毁。
兰拷确是有些不舍,头一次看见妹妹布设计谋,他挺想留着这纸条,做纪念的。
送走了蜜心,煜王府中的侍从也端来了他要的笔墨纸砚。不仅如此,还要在一旁伺候研墨,兰拷说他喜欢独处,将人赶了出去。
他往书桌前一坐,磨好磨,握着笔,低头默写,僧人入定般专注。
白日那份册子,定能让煜王满意。那是他故意为之。
而此时默写的,才是真实的。
煜王此人,胆大包天,白日给他过目的,皆是真实的户口簿子,失踪人口之多,让人惊骇。兰拷查阅时被气得发抖,出了门却不敢流露任何情绪。这煜王连假都不屑做,笃定过目之人不会泄露。他也没有如愣头青一样,和煜王对着来,而是顺着他的意思,交了一份让他满意的文书,煜王以为这样就能粉饰太平了。
可煜王却不知,他有一项过目不忘的本领。
不知觉,他已写到了三更。他背挺得笔直,一如读书那些年。挥毫如流星,力透纸背,眉宇间严肃且带着薄怒,孤灯相映,一身绍衣,到天明。
他起身时,双腿已经麻木了,他慢慢走到了窗前,推开窗,玉兰树上停歇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凉爽的空气从外扑来,他没有丝毫感到疲惫,只是感觉心中压着的大石,稍稍松了松。
不可懈怠。
他提醒自己。
他必须加快查案的进度,偷偷将这些真实的证据送出去。
天蒙蒙亮,兰言诗早早被蜜心唤醒,原来是寿安特地带了一个人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