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1 / 2)

松柏

苍如松和苍如柏是亲兄弟。

兄弟之间差了五岁,苍如松刚会满地乱跑时,苍如柏已经跟着村口的武师傅习武了。村里人人都夸苍如柏年少沉稳,说不定以后是封侯拜相的命,连带着就说一句苍如松:“泼得跟猴似的,也不知甚时候才能长醒。”

苍如松心底就憋了股气,要和大哥较劲——不过是小你五岁,等我长大了,一定比你还厉害!

他还没想好是要当个行走江湖的侠客,还是像话本子里一样为父老乡亲除了兴风作浪的恶蛟,但日子还长,有时间慢慢地想。

直到那一年突厥南侵,满村被屠尽。

那天是冬至,特意请了戏班子,满村人聚得很齐,除了苍如柏一早就去镇上给武馆师父送节礼,苍如松嫌打下手拘得慌,跑到山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山下火光冲天。

他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没了家,没了亲人,他浑浑噩噩混在流民堆里。那时候北方乱,流离失所的人多得要命,小小一个孩子混在里头,什么苦都吃过,侥幸活了下来。直到两年后,刚巧遇上一队朝廷兵马,苍如松冲上去说要投军,士卒们笑着说他还太小。斜刺里突然出现一个亲兵,叫道:“苍二!”

苍如松被一把拽起来,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惊道:“大哥!”

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糊了满脸。兄弟两个暗暗较劲、满山乱跑着玩耍的日子恍若隔世。

苍如柏随手抹了两下他的脸:“我带你去见校尉,求一求,看怎么安置你。”

“我不要安置,”苍如松说,“我跟着哥投军。”

苍如柏跟的校尉就是闻岱,那时候闻岱也还只是个小校尉,带了只不满千人的小队,但苍如松更喜欢叫他将军。

那年苍如柏刚十七岁,苍如松刚十二岁,在还是个从八品校尉的将军麾下当亲兵。其实那会瘦得跟猴似的,刚学会骑马,也说不上什么亲兵不亲兵,充其量是将军看这对兄弟可怜,给了他们一口饭吃。

战火之后,流民遍地,他们兄弟俩不算其中最可怜的,也不算其中最显眼的,到底为什么能打动了将军将他们带在身边,谁也说不清,也许是当时苍如柏的眼神太炽,似乎有火在烧,又或许是苍如松那会儿抱着将军的腿哭得太惨,像极了牛皮糖。

总之,将军给了他们一口饭吃,还给他们发饷,苍如松简直感恩戴德。

隔壁营里有人笑,闻岱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子,就捡了两个孩子给别人当爹——苍如柏还能当个斥候,苍如松骑马都骑不快,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能有个甚用?

苍如松脾气硬,听了这话就苦练骑马,没有骑师,也没什么方法可言,苍如松直接把自己死死绑在马上,一天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将军回营时见了,还以为他被人打了,叫他过来问话,他也低着脑袋闷声不吭,还是苍如柏一巴掌掴在他后脑勺,苍如松才吭哧吭哧说:“我学骑马呢。”

将军默了半天,终于道:“你这看着哪像骑马,看着像被人给打了。”

第二天无事,闻岱特意把苍如松叫出来,教他骑马。时辰太早,苍如松没睡醒,攥着闻岱的手迷迷糊糊叫爹。

他一个小兵,睡的是军营的大通铺,此话一出,围观的士卒纷纷笑翻,将军认真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脸问旁人:“我看着真有那么老吗?”

苍如松一身的瞌睡都给吓醒了,就这刚才的姿势,装疯卖傻道:“将军,爹,我今日要是学不会,您能再宽限几天吗?”

将军给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别说叫爹了,叫我祖宗也不行,今日再学不会,给我走着回营!”

苍如柏面瘫着脸,揪了苍如松起来,警告他:“你别给我丢人。”

好在苍如松争气,学得也快,很快就能打着马跑到那群嘲笑他的老兵油子前头,叫他们吃一嘴滚滚烟尘,一雪前耻。

苍如柏打马赶上,静静看了一会,终于惜字如金地一点头:“不错。”

跟着将军乱七八糟学了一年,苍如松终于成军帐内外跑腿打杂的小碎催升级成了斥候,这时候将军升了个小官儿,能配十个亲卫,苍如柏就当他的亲卫队长。

此后多少年,将军屡次升迁,兄弟俩就一路跟着。

当兵打仗的人,烽火狼烟、征鞍万里是常事,兄弟俩家里都死得不剩人了,家里也没甚牵念,打仗的时候是洒脱,闲下来了,就更显孤零。

那年是中秋,将军领的这一支军队正好换防路过居庸关一线,军中不少人都是此地人氏,趁着短暂的几天假,纷纷回家看望亲人。不少人离开前到将军帐前通报一声,临走和苍如松打招呼时,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往常活宝似的苍如松坐在火堆旁,绷着脸,竟然和苍如柏的淡漠神情有些相似:“知道了,走吧走吧。”

苍如松一直坐到金乌西沉,却突然被一只手拎了起来。

是将军:“愣着干什么,走。”

“走、走去哪?”苍如松没能反应过来,莫名道。

“我回一趟家,你们跟我一起走,”将军拍了下他肩膀,又招呼苍如柏,“东西不用拿,走吧,今天是中秋,得快点到家。”

苍如松几乎是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被苍如柏在后背拍了一下。

那年秋天的寒意来得很早,但苍如松坐在将军家里,跟着一起烤火、吃饭,看将军刚生下下来、哭声跟只猫崽似的儿子,还陪将军收了家里的一小块麦田。那是他年少离家之后,极少感受的家的味道。

将军于他,是真的亦师亦父。

可惜没过两年,居庸关也被突厥的铁蹄踏过,当时在居庸关的守将救援不及时,等他们随着将军赶过去,已经晚了。苍如松脸色绷得死紧,扫过一片焦黑的土地,再也辨不清其上曾经存在过的村舍房屋,骂了一声。

将军阖家也失散在乱兵之中,直到费劲了心思,几次派人,才寻回家人来。当年小猫崽子似的破奴大了点,瘦得肩骨支棱出来,一脸的尘灰,眼睛还是那么亮,怯生生的。

将军军务繁忙,苍如松和苍如柏两个是跟在将军身旁最久的亲兵,接手了带他的任务。破奴简直是在军营里长起来的,小孩子长得快,穿着缝补修改过的小号军服,脚上一双小靴子,还没到成人腰高就开始学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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