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飞光
月寒日暖。
从广义的时间上说,新的一天已经开始,然而对陪客人喝酒到凌晨三点的宋宇来讲,他却还停留在昨天。
时间的概念令人为难。
清晨的阳光照穿尘烟,宋宇翻身避开,他将身体蜷缩起来,睡得不沉。
半睡半醒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画面;觥筹交错的舞池,车马奔涌的长街,枪与热血,子弹穿过心脏,开出一片绯红;女人温柔的手,男人坚实的脊梁;蛮荒的乡村,腐朽的深渊,雨中的飞鸟,蓖麻田里的稻草人;故乡的山脉连绵起伏,延伸直到记忆尽头;他看见了海,他却从未见过海,遥远的海岸线,海上升起绚丽焰火,绽放之后又坠落,如同宇宙的崩裂,星辰四处飞散;晨昏严寒交替,时间永恒无际,岁月稍纵即逝。
宋宇昨晚喝了太多酒,喝得思绪紊乱,头疼得要炸开。因此与昼夜颠倒相比,他认为酒才是更容易将人瓦解的毒。博远的待遇比一般夜总会好很多,原本包厢服务生是没有工资的,但他会的多,能身兼数职,勉强拿个底薪,再加上包食宿,虽然住的地方只是地下室里几张桌板拼成的床,但对他这种只求片瓦遮身的人来讲已足够。
今天轮到他调休,但他睡不着了,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等他。
此前在猇州的时候,瘦猴帮他查到了潘秀英在淮陵的大概地址,在当时,这是构成宋宇来淮陵的唯一原因。后来接到侯镇林的暗示,让他往南方走,才是第二个原因。
半小时后,他找同事借了辆自行车,往潘秀英的住址方向去。
他骑得不快,顺着大街,边走边看。
梧桐大道优雅静谧,阳光穿透枝桠,随落叶洒下。
在此之前,无论在角县,光明,猇州还是巫江,他都无法拥有此刻的感觉,融入城市,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心安理得地随波逐流。
这一带有很多民国时期的老楼,在淮陵,有很多这样的楼,有些是遗留的官邸,有些是鬼子驻扎过的办公室,它们是城市的历史,是风雨飘摇的见证和警示。
不知不觉,宋宇缓缓停在一栋居民楼下。
瘦猴告诉他,现在潘秀英的样子和画像上完全不一样,要自己去辨认。其实对宋宇来讲,他找潘秀英未必要用眼看,只要她靠近,自己久远的恐惧就会被唤起。
宋宇将自行车靠在树下,掏烟的时候摸到了口袋里的弹簧刀,虽然未必想对她下杀手,但这女人也不能有好下场,这毋庸置疑。
快到十一点左右,宋宇依旧没发现疑似潘秀英的人。此时一装修工模样的男子推着三轮经过,宋宇上前拦住他,“叔,张琴住这吗?”
男子打量宋宇一眼,“是啊,你找她干啥?”
宋宇轻松地笑着说,“我来帮她办事,她说是这栋楼,具体哪家没说,我传呼机没电了。”
“在那。”男子往不远处晒着牡丹花床单的阳台指指,“现在不一定在家。”
宋宇给男人递了根烟,又问,“叔,你跟她也挺熟不?”
“还可以。”男人接过烟,宋宇给他点上,他又道,“她有点老实,话不多,但人挺和善,经常把自家卤的鸡蛋,玉米给我们送送。”他吸了口烟,接着说,“前段时间她家水管漏水,是我给修的,当时漏得厉害,把楼下都淹了,邻居上来吵她,一直在凶她,她也不生气,也不回嘴,一直道歉。小老太太自己住,可怜,我就也没收她钱。”
宋宇:“那她平时靠啥生活?”
男的答,“自己做点小买卖,在路边摆小摊,卖玉米,水果之类。”
“这房子是她租的?”宋宇又给了男的一根烟。
男子接过,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她好像经常和一个男的在一块,那男的四十多岁,黑黑瘦瘦,老带个墨镜,看着也不像他儿子,怪里怪气。”
“您忙。”宋宇点点头,“我再等会儿。”
男子走后,宋宇望着那挂着床单的阳台,犹豫片刻后,就往楼上走去。
这楼背阳,光线昏暗,有淡淡霉味,废旧的家具横在楼梯间,牛皮癣小广告盖得到处都是。
宋宇站在潘秀英家门口,他侧耳听了一会,也不知是楼道的回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他总能听到些杂音。眼下快到初冬,但他的后背还是难以自制地渗出了汗珠。
即使现在不是任人宰割的幼童,但曾独自面对世间至邪至恶的阴霾不会被时间冲淡。
笃笃笃。他敲了三声门,清脆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摄人心魄,然而半晌过去,还是无人应答,也无脚步声从门内传出。
宋宇决定下楼等。
出楼道的时候,他被阳光刺痛了眼,他快半个月没晒这么大的太阳了,一时难以适应。
他回到树下跨上车,借着树荫的遮挡,仰头看缝隙间漏下的光。
对面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女人。
两人都是五六十岁,步履不快,有说有笑,宋宇听到声音,不经意地看过去。
阳光像有了灵性,它钻过树叶,投向那矮小佝偻的妇女,宋宇的眼神随着阳光移去,看向那渐渐走来,掠过身前的脸。
那妇女看见了他,看见了他脸上的胎记,她骤然收起笑,那整张脸耸拉下去,嘴角崩了起来,覆舟般翻转过去,蓝黑的眼线嵌在松垮的眼皮里,随着神情的扭曲,透出冰冷的凶光。
是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从慈祥的老人到邪恶的女巫,只要一秒,凶相毕露。
潘秀英丢下手里的肉菜,转身仓皇而逃。
宋宇追了几步,腿就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