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认为臣抢了裴家的势吧。”殷恪浑不在意。
“怎么说?”
“裴氏纵横百年,靠的是一代又一代屹立朝堂不倒。你那长兄,不及裴氏表态,便早早塌下,轮到你这位新君,可不要早早示好,以为子孙后代谋荫庇?而臣这位置呢,离帝近,又易进‘谗言’,臣又不愿归顺他们,可不将臣拉下,换上听话易拿捏的寒门为宜”
长乐撇撇嘴,“他们也过于心急了。”
殷恪冷笑,“世资大族,同享荣光,得益不就是这先人一步的布置吗。”
长乐转向殷恪,“你怎么想?”
“想什么?”殷恪反问。
“满朝的文武官职,你有没有想试一试的?你的才华,仅仅囿于缇营卫,实在屈才。”
还有一句长乐说不出口,她舍不得殷恪惯常被世家清流,平头百姓嘲讽是鹰犬,是走狗,她不满,她一直觉得,她的如晦哥哥,值得在史书上留一个好名声。
她约摸猜出,殷恪前世之死,同得罪世家绝对有九成关系。
九十多年前,世家崔氏能谋害城阳昭公主;九十多年后,世家更能迫害屡屡和他们作对的缇营卫,和缇营卫的主帅。
尤其殷恪和诸世家的矛盾,从世家之首的裴氏家主裴修己的态度,已然可见一斑。
殷恪直直地看着她,又一次洞察人心。
“陛下这是第二次要为臣揽政绩挣功勋了吗?臣不胜荣幸,感谢陛下的好意。只是这次冗长的宫变实在让臣心惊后怕,臣发觉,这太极宫才是心安之地,离开了陛下,臣去哪儿都不得劲。”
他垂首,缓缓伏在长乐膝头,“陛下还记得赐给臣‘佞臣’二字吗,就当宠臣一回好不好,臣哪儿也不想去。”
却唬得长乐心惊胆差,她忙忙低头,伸手抚了抚殷恪的额头,“可是又头痛了?不若去后殿躺一躺。”北地那次,他病痛虚弱的模样,实在吓坏了她。
殷恪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头却还好,闻言扑哧笑了出来。“后殿?那可不能去,臣怕再多一个秽乱后宫的骂名。”
惹得长乐轻推了他一把,“净胡说。”
她忽然想起另一桩事,一边伸手给他揉按太阳xue松神,一边相询:“下个月我要去祭祀祖陵,随祭的人,你帮我琢磨琢磨?”
她料想他必然答好,新君登位第一次谒陵,意义非同小可,什么人随王伴驾,意义深远。这样的大事,她只放心他去做。
谁知,殷恪不知可否地笑了笑,道:“缇营卫内最近出了一些事,臣内务冗杂,真不知可抽得出空闲来,殿下着急的话,不若派周之语来相看相看人选。”
“周少卿太过书生意气,做不来这事。”她撼了撼殷恪的手臂,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好嘛,好嘛,我就当如晦哥哥答应了啊。”
却没有细细想过,由始至终,殷恪都没有应一声好字。
万物有迹,原来,剥离,已经悄无声息开始。
十一月十三日,距离登基大典还有八天,上京城发生了一桩命案。
礼部奉礼郎郭渠。死在了清晨去往彩排登基大典的路上。
一刀毙命,刀尖锋利。
因为死在闹市,尸首为无数摊贩主亲眼目睹,一时物议沸腾。
京兆尹急得口生浓疮,一头包地查了三天,一无所获。
刑部尚书裴昉看不过去,主动上书,登基大典在即,希望刑部可以加入审案,尽早破获,还百姓安宁。
不待长乐定夺,裴修己口头便允了。
刑部干劲十足,查得如火如荼,还真在案情上有了新进展。
郭渠有一好友,名唤孙辽,二人本是志同道合之人,私交甚笃,近日,却因借贷之事翻了脸。猜忌互骂,甚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刑部介入的第二天,在孙辽的家宅中,发现了一柄血迹尚未完全洗除的杀猪刀。
即便郭渠尸体上的刀口横纹,绝非是杀猪刀,但在刑部看来,孙辽的嫌疑,亦足够大。一个缇营卫白户,在京中小民中,也算温饱不愁,何须亲自杀羊宰猪?
是的,孙辽是缇营卫的人。
后来,事态的发展,就远超观者预估,
孙辽提审的第三天,扛不住不间歇的审问和摧残,供人是自己因为私仇杀害了郭渠。
事情至此本该结束,但神奇的是,糊涂无为了半辈子的裴昉,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再去探查下被害人家宅。
这一查,果然就有了不得的发现,在郭渠家的厨房油迹斑斑的橱柜中,藏了一本书册,展开一看,居然是太极宫的兵械盘存账簿,详尽到一箭一茅一戈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一个小小的奉礼郎,怎么会有太极宫的兵械簿?
死人不会说话了,但活人还有机会。
刑部调换了审问的重点,又重审了孙辽一遍,在重压和内疚之下,孙辽终于释出了一个重要信息。
此地图,是孙辽暗托郭渠,借排演登基大典出入宫廷之便,从内府中偷窃出来的,二人亦是因此事交恶,郭渠屡屡擡高索要高额钱财,孙辽不胜其扰,乃至生了杀心。
那孙辽要这太极宫兵械簿什么?刑部举一反三,得出来一个可怕的推测——缇营卫有不臣之心,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无论这个想法,是针对宇文汲还是宇文苑的,都危险至极,那缇帅殷恪,无论是主导还是未察,显然都不该再坐在这个位置上。
裴修己痛心疾首地跪在长乐面前,言辞恳切,“陛下,此人狼子野心,置于身边,恐有性命之虞啊。”
长乐一双美目横过。“中书令,请注意你的言辞。”不怒而自威。
但事情已如水中漩涡,越旋越湍急,非简单一二人之力可以阻拦。
距离登基大典还有三个时辰之时,有一疯疯癫癫的妇人,来到京兆府衙,击鼓鸣冤,口口声声说,自己家中摆有大量火器兵弩,恐生机变。
这位妇人,是殷恪的母亲。殷张氏。她所说的家宅,就是殷恪的府邸,位于晋昌坊的殷府。
京兆尹头都要炸了,上神打架,他一个小地仙哪里惹得起。恰巧刑部来调案档,哆哆嗦嗦无意跟刑部官员吐露了一番,借机丢掉了烫手的山芋。
长乐知道这个消息时,距离大典还有一刻钟。
她提裙欲起身,却被裴修己拦了个正着。
“女皇陛下,请三思,殷恪已认罪下狱,您若在这个时候离开,登基大典将不会为你举办第二次。是不是天命所归的皇帝陛下,全在您一念之间。”
好嘛,长乐这辈子费尽心机,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殷恪自己主动往脖上套“罪”,导致了前世无可挽回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