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
凌晨两点五十六分,众人回到满月胡同9号,这一周来本就不明媚的心情更是因为今天的惨败雪上加霜,每一个身影都疲惫晦暗,凑在一起像一群丧眉耷眼的败犬。
神笑走在最前面,进宿舍把背包丢下,然后迅速原路返回,丢下一句“我去跑步”就一路离开了四合院。
可哪有人凌晨三点出去跑步的?不想撞鬼都难。
没两分钟任人言也从宿舍跑出来,不出众人意料地追了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张念行,虽然他要从容一点,先冲了个凉才出去,但重要的是这个不问世事的和尚居然会出去追人,不得不说是一个奇闻,莫名堂还异想天开道:“这张大师的真实身份不会是个天师,预测到咱们正副队出门要撞鬼,特意去拯救他们的吧?”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舒心也洗了澡,衣服套了一半就往外走,一边小跑一边套,眼看着也是要追出去,好在这时舒文的电话到了,没让局面演变成“F4京城夜跑”的奇观。
神笑沿着每天早上晨跑的路线,一路撒丫子跑到1.5千米外的健身器材区,他跑得太快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飞出来,肺也是,又痒又疼,他不得不剧烈地喘息,声音在这种极度挣扎的情况下不可遏制地带出哭腔。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崩溃,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把自己扔到跷跷板的一端,在巨大的喘息声中眼泪和汗水一起劈里啪啦砸在地上,他觉得痛快又痛苦。
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一群鬼影在他身遭乱窜,在奔跑的暴热散去后他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冷得他不得不把自己缩成一团,狠狠颤抖。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团蛰伏已久的阴影开始疯狂地躁动起来,朝外面漫溢出越来越多的黑雾,这些雾又冷又沉,就要把他拖下去了……
“神笑……神笑……”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又远又近,模模糊糊的,像是从岁月的尽头传来。
接着,他感觉手肘被人一碰,他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小学的课堂上,家乡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课桌、书本和一半肩头,同桌在一边戳他的手肘:“神笑神笑,轮到你啦。”
他霍然起身,从已经不再年轻的班主任手中接过“三好学生”的奖状,顺势看到了班主任身后、站在教室门口向他打招呼的爷爷。爷爷穿着一件崭新的蓝白色衬衣,是为他的家长会专门买的。下课铃声一响,他风风火火地冲到爷爷面前,把奖状举起来给爷爷看。
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把奖状接过去双手捧着看,一个劲儿夸他乖。
他仰着头看爷爷,忽然眼泪就掉下来。
他看到爷爷的肚子上忽然破了个大洞,崭新的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爷爷常穿的白色汗衫,一个洞之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血从这些洞中蔓延出来,将那件破破烂烂的白色汗衫染红。他按得住一个按不住另一个,他绝望地哭喊着,却发不出声音。
爷爷终于把挡着脸的奖状放下来,嘴角流着血,眼神发直,定定地盯着前方。
他一瞬间毛骨悚然,也僵着身体缓缓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神谷丰一脸狞笑地站在那里,手中拎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匕首……
而凶手身后,是人山人海的观众席,所有人都那么看着他,露出跟凶手如出一辙的笑脸。
“神笑!”
神笑感觉自己和世界都在猛烈地摇晃,有个人的脸穿破怪笑着的人潮,在他面前逐渐清晰。
那个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传来温暖得让人流泪的热度。
他一阵哽咽,然后失声哭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打得那么差……他只是在那里而已,他甚至并不是和我对战的对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失态……”
任人言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他只会捉着脸上这点热度,继续哭泣着:“我看到他站在观众席上朝我笑,我好恶心啊,一直想吐……”
“我为什么这么软弱、这么垃圾?我对不起大家……我是一个不合格的职业选手……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已经没资格站在职业赛场上了……”
“都怪我……为什么到今天还是在……痴心妄想?”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我想过一千遍一万遍把刀捅进他的身体里,可是我竟然……他竟然只是站在那里,我就连游戏里的刀都拿不稳了……我唔——”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嘴被堵住了。
被任人言的嘴。
他哭得太凶了,呼吸早已紊乱,肺里的空气也不剩多少,仅仅是一个短暂的亲吻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因为他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
心跳在胸腔里声嘶力竭地挣扎,在他的耳膜上发出山崩雷鸣的撞击声,左边的肋骨甚至都开始疼痛,让他短暂地感觉到一种濒死之感,灵魂好像已经飘到了半空。
“不要再说了,神笑。”
他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点力气也不剩,腰背被任人言的一只手揽着,后脑被任人言的另一只手托着,好在呼吸功能慢慢恢复,肺部的爆痛也渐渐缓解过来。眼前流窜的黑影离开,耳膜上的轰鸣也消散殆尽,他终于能听清外界的声音、看到任人言真实的表情。
但他的灵魂还飘荡在外面,让他后知后觉、半梦半醒地把他刚刚想说的话说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离开他那么久了,我还是不自由。”
任人言扶他坐正,确认了他的脊椎和颈椎恢复了支撑身体的力量,才慢慢放开他,托着他后颈的那只手滑到了他脸上,揽着他腰背的手则放回了自己的膝盖。
“神笑,不要哭了,好么?”温热的指腹擦掉他的泪水,但是很快就会有新的流下来,“你很强大,你不会输给他。”
这句话让神笑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此时,他的灵魂仿佛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还飞在天上,被刚刚那个吻震得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一份还沉浸在寒冷的黑雾里,因为虚幻的神谷丰的眼神瑟瑟发抖;还有一份,却被任人言这句话狠狠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