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完)
山脚下那群道士议论了半天还没擡脚踏进宿渊的领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山下聚会的。
施鹤终于按捺不住，广袖一挥走在了最前面，刚刚还商量对策的道士们便也乌泱泱地跟了上去。
只是还没到走进山里，就见三人一团子从树荫下走出，宿渊冷着脸把黑团子从身上摘下来挂到旁边的树上，施鹤定睛望去，看到黑团子身上插着一条十分熟悉的尾巴。
他是怪物，怪物都是会害人的，施鹤在心底默念，脑中却还是初次出山去村庄里，看到小怪物含泪断尾的那一次。
他本是清云观这届最有修道天赋的弟子，可在那次修行回来之后，修为到达一定程度便再难寸进。
尽管内心不想承认，但施鹤其实清楚，是因为他在村中沾染了无辜者的血孽，那个小怪物和那头老虎未来本不会妄害人命……可怪物怎么会不害人呢？施鹤甩甩头想，我没有做错，怪物早晚都会害人的。
他日夜给自己洗脑，亦是带着满腔愤慨来除恶，然而看到那条尾巴时，他脑中闪过的还是小怪物那双不解的眼。
是他害了师兄，坏了师兄道心，虽然未害人命，但也是害人，施鹤思及此擡起头，手中的剑也握得愈发坚定。
容时擡手拨开他的剑尖，冷笑着看向施鹤：“我讨厌别人用剑指着我，施道长，我做任何事都对得起自己的心，你呢？你午夜梦回可曾敢审视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
长剑被他轻易地拨到一边，身后那群道士却同仇敌忾地举起法器对准面前的三个怪物，一半嚷着斩妖除魔，另一半却嚷着叫宿渊交出宝物，看起来有些难言的滑稽。
施鹤回过头，看着来时皆是满脸正义的同僚一部分还义愤填膺，而另一部分左脸写着杀妖，右脸写着夺宝，他总算知道自己的提议为何一呼百应。
并非是山中怪物都恶贯满盈，惹得天下人不忿，而是怪物手中有让天下人都垂涎的宝物。
不过除魔总归是好事，施鹤擡起头，已经有道长带着弟子攻了上去，只是宿渊实在强大，率先冲上去的很快都纷纷吐着血飞了出来。
这一战双方人数差距说是碾压也不为过，一人咬下一口肉来也要叫这三只怪物只剩森森白骨，可一直战到黄昏，道士躺倒一地，只有寥寥几个还站着，怪物虽然身上血迹斑斑，却一个也没倒下。
那实在是叫人见过便难以忘记的场面，漫天黑云压至山腰，血腥气实在太重，引得山间食肉的野兽都要退散，雷光划破乌云，在剧烈的劈裂声中，应须道长终于脱力，被宿渊反手打了出去，另一端，徐道长的长剑也深深插入了楚远航的胸膛。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猩红的鲜血，徐道长来自是三大宗门的长老之一，手中长剑也非凡品，他直直倒下身，倒在噙满血液的泥土上。
宿渊擡手将徐道长重甩出去，容时眸中红意更盛，施鹤那把长剑猝然断成几截，只能眼睁睁看着容时飞身掠地而去。
原来他这些年过去，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无力还手的小怪物了。
触手在战场中心清出一片空地，宿渊伸出手，试图将楚远航扶起来。
暴雨倾泻而下，楚远航叹了口气，勾起嘴角带着痞气笑了下：“哎，失误了老大。”
“你们别都这么看着我呀……我有点冷得慌。”
宿渊百年如一日的不会说话，直言道：“是因为你要死了才觉得冷。”
“害，我还没死过呢……咳咳，这也太随意了。”楚远航咽下一口血沫，笑着道，“我来世想投胎一个富贵人家，特别有钱那种，想吃什么吃什么。”
“好，还有别的吗？”宿渊垂下头，容时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啊，宿渊，你做了一辈子大哥，下辈子换我当大哥吧。”楚远航不正经地笑了笑，随后剧烈呛咳出血块，他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因此也没能听见宿渊轻声说“好”。
全场的道士皆躺倒在地，施鹤咽下一口血沫，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这是他从师兄那里偷到的，能斩上古大妖的宝物。
被短剑造成的伤害是在灵魂，纵使宿渊肉体再强悍，被伤及灵魂也必死无疑。
他拔出短剑后，竟真借着草叶的遮掩爬进了触手留下的空隙，这把短剑也带着隐匿的功效，他也安全行至了怪物身侧本不该被发现，然而容时突然心下狂跳，下意识回过头。
短剑迎面刺下，刀光映着雷光划破长空，施鹤沾着血的脸上竟露出一点笑容：“去死吧，怪物。”
“宿渊！”
下一秒，短剑刺入皮肉的声音打断了容时的声音，他擡起的手晃了几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下。
容时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说危难之际，狐妖挺身而出，替书生挡下了那刀，自己却魂飞魄散。
他从前看了这些只是嗤之以鼻，无论人妖还是怪物，求生皆是本能，潜意识间趋吉避凶，怎么会不假思索挡下这刀。
如今他才恍然明白，当你对对方死亡的恐惧压倒对死亡的恐惧时，是真的可以在顷刻间做出违逆本能的选择的。
他看见施鹤被一条触手穿胸而过，也看见了宿渊惶恐的目光，血液流逝间也带着灵魂的剧痛，可在这个时候，他想的竟然是：三个人来一个人回去，这未免对宿渊来说太残忍。
宿渊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把短剑，不敢拔出，他在面临楚远航死亡时尚能镇定自若，肉体虽然消散，可灵魂尚能转世，他们怪物看人向来只看灵魂。
可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容时。
宿渊徒劳地捂着伤口，心脏像是也被洞穿了一样，可他笨嘴拙舌，千万般思绪也不知如何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