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玉原
阴阳卦出,天地重塑。
四界浒气再现,却不再限制四界生灵的来去。
人魔契、仙人契解除,四界拥有同样的时辰规律、生长环境。一天就是一天,一年就是一年,各处都有山海沙漠,林地草原。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各界环境会随着生活的族群习性不同而有所改变。
但这都是各界自己的事情了。
虐魂杀咒中十八人精魂损失,好在有单泉溪雁惜及时阻止、蛟族灵力保护,十八人保住了命。
天渊司是非堂对玖斛、蔚迩莘妄动虐魂杀咒,玖斛误伤地浊律、隐瞒真相两件事作出决断:免去玖斛道律司司主之职,罚于昼神山,作终身看管仙侍;免去蔚迩莘界事司司主之位,罚至三山初柳海,对曦旭碑面壁五千年。
禁术不可碰,人命不可亵,天渊司以此警示全体仙民。
三山如旧,邶羽、宣亦泽掌珏涯、泽昶。芜蓬仙岛暂无人代,单泉溪请明亚前去,被拒,最终由芜蓬民众推选,择了西北镇集总长裴家大小姐裴钰为岛主。
付颖司因情根残缺,遗憾失去候选人资格。
三山三主回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无籍灵之案。
上下一心,群策群力,不到半年,三山生灵相互接纳,融洽地开启了新生活,该受惩罚的仙官、百姓、部分“曾经的无籍灵”,皆被惩处。
而除梁同付氏酒馆旁,新开了一家落氏医馆。当家人是落依,得力助手是恢复健康的鹿子。医馆面向四界各族,治病救人,诊费极低,开张不过半月,名声已在仙族打得响亮。
回到九重天。
单泉溪、钧珐、郜幺家和一众清流仙族齐心合力,剜去圣军、四司里各氏族的“毒瘤”,并通过仙民投票的方式,选出了道律司、界事司的新主:柳青敏、茗桐。
四司内部机构大革变:不再有任何阁、楼管涉三界之事。
也即,仙界不再具有至尊的地位,与人、魔、妖四界各行己事、互不干涉,所谓仙籍也不再是大多数人追求的东西。但是仙考依旧在,落败者有其他办法作罚。当然,想入仙籍者,天渊也出了另一套入册办法。
入妖籍、人籍、魔籍者亦然。
故而,各界要想留住子民,就得自己努力。
只是改变并非朝夕之功。
曾经仙界四司掌管的三界事务已交由各界族人自己打理,但还需要时间过渡,才不至于出差错。
四渡峪承担起了其中协调、监督者的责任。
除此之外,四渡峪中的四界堂变成了“人、魔、妖、仙”四界代表联合办公之所。凡涉四界共同商议的大事,皆应当由四界堂决断。新四界堂决议的第一件事,就是浒气之乱中恶意侵略的族灵。为保证决议执行,四界堂向四界广纳有志之士,组建“和平军”。
这事儿由温澜牵头,她第一个找的就是雁惜和凌寒。
没想到雁惜居然说再等等,而凌寒……也没有给积极的答复,倒是陆潮生当时在一旁,立马爽快地答应了。
提及此,差点忘了蛟族。
续生之灵找到,蛟人重获自由,凌寒鼓励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每年二月廿一、八月初三回居落团圆即可。
而这居落,是天渊北部熙玉原。
蛟族在四界大战中当论首功,四圣划出此地,想把他们留在仙族,转以仙籍。凌寒应了居落,却没接受后者,说是不想让后代忘了祖先。单泉溪琢磨了下,觉得这是一个有利于“仙籍祛尊”的好现象,极力说服三圣,最终双方同意。
另外的赏赐,凌寒都一一推辞了。
但四圣池的邀请结束,单泉溪的想法还没完。他再次向凌寒提议,邀请其作天渊司的首席督察官。大白话讲,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副司主。
单泉溪滔滔不绝地规划未来,一通论完,激动地望着凌寒:“咱俩兄弟齐心,定能打造四界最清明的裁判机构!”
凌寒只笑了笑,“你之前不还想打造一支最强军队?”
“现在最强的军队得归四界堂。何况蛟族兄弟姐妹们不是没兴趣么。”单泉溪人情牌:“这事儿你总能答应吧?日后你若跟雁惜吵架,我保证帮你说服她。”
凌寒还是没应,笑着闲扯两句,便离开了。
大战之后,妖王笛唳被圣军带走,但天渊并没有把他怎么样,而是送回了玄泽,并把他们查到的笛唳旧事公之于众,由其自行处理本界之事。最终笛唳入狱,四公主樱倪成为新一任妖主。
至于魔族,魑妄大王穆螣死于权势斗争,罔清最终涌现了琪、玺、祀、斛四个国度,各有势力。其中国力最强的玺国国主狄荇倡议三国,效仿四渡峪四界堂之法,在罔清建一个四议营,由四议营代表罔清入四界堂。
……至少到目前,这个办法还没有出现问题。
逍霆子算是浒气一战中地浊的大功臣。回到人间,他声望最大,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新一任齐禹国国主。而定道新元帅易箐,是齐禹国最高级别的元帅。
但这个位子还没坐两个月,他就嫌无聊、憋得慌。于是逍霆子召集文武百官合议,把皇位和平禅让给了前王朝的一个世子。
当然,逍霆子也绝不是会为他人做嫁衣者。王朝专为他留了监师之职,有实权,可进谏,督促新皇帝励精图治。
随后,他牵了匹马,驮着干粮,大摇大摆潇潇洒洒地出了宫城,不知去往哪个自在处。
*
日上三竿。
临海的向阳屋内,梦呓低哼渐散。
飓风般的身影跃门近床,终究没快过榻上女子摔下去的速度。
“啊呀——”
雁惜迷迷糊糊睁开眼,整个身体已被凌寒横抱起,小心翼翼地送回褥边。
“阿凌……”雁惜一边唤,一边查探自己的倒霉伤势,谁知凌寒竟轻轻笑出了声。
“你干嘛!”她鼓着腮帮子质问。
凌寒为她后背垫棉枕,笑意不减,:“谁让你睡觉不安分。”
雁惜眉扬,“我在自己家,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凌寒没应,转身为她递温水:“加了一点解酒汤,不甜不涩,喝一些。”
雁惜微笑,满脸都是“这还差不多”。她接过杯皿,饮了半口,倏地擡起头来:“这不是我的杯……这不是茵凡居……!”
她扭脖子张望,“熙玉原……我、我怎么到你房间来了?”
凌寒打湿巾帕,声音很轻:“我也不知道。昨夜你喝醉了,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还……”
“还什么?”
凌寒为她擦手,悠悠勾唇:“还说很想我。”
“不可能。”雁惜一口咬定,自然接过脸巾洁面,调皮一笑:“肯定你是想我。趁我不记得,你诓人!”
凌寒一并把脸巾清洁了,轻缓坐到她身边,捋她发丝:“这好像是两码事。我想你,你也可以想我。”
雁惜善抓关键点,愉悦地勾紧他脖子:“你想我啊?”
凌寒顺势吻她,不藏不掩:“嗯。很想。”
雁惜害羞侧头,凌寒想亲她脸,被她狡猾躲开。瞬闪之时,她的红唇擦到他脖颈的肌肤,凌寒感觉有些痒,低眸却听到她惊忧的声音:“我嘴巴……怎么肿了?”
紫氲镜面的唇瓣比平日大了一倍,凌寒凑过去和她一起看,借着镜光,他眸子里的爱意更明显:“兴许是昨夜喝多了,有些过敏。郜幺军中庆,你欢欢喜喜闹归闹,什么事儿要灌那么多酒?”
雁惜的关注点不同:“你方才看到了,为什么不提醒我?还一直亲……”
凌寒嘴角勾得更翘:“一样很可爱,便不想说了。”
“我……!”雁惜捶他一拳,“我看你是找借口,什么酒过敏,我昨夜只喝了两杯,还不是五哥六哥那俩酒蒙子的珍藏。定是你昨夜趁我睡觉,偷偷亲了我一晚上,给我亲肿了!”
凌寒心痒痒,右掌抚托她后脑勺,笑:“是个好主意。”
说完,他深长动情地吻下去。
雁惜心怦怦跳,感受到他的温柔和轻哄,什么性子都不想使了,靠在他臂湾享受亲昵。
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冰灵祛褪了肿胀的唇沿。
“你还能这样!”雁惜欢喜照镜子,凌寒又没忍住,再亲了她一下。
“臭阿凌……!你怎么一直亲个不停……”
凌寒拥她入怀,“你睡了我的床,把我撵到潮生屋里受白眼,不得给点补偿?”
雁惜抿笑:“他还会白眼你?”
“是啊。”凌寒煞有其事,“尤其看你对我不闻不问,他更会了。”
雁惜受不了他的哼哼怪怪,但又被他撩得心花怒放,无以化解,只能在他怀里娇嗔捶晃:“你好烦啊……!”
凌寒抱紧她,自然没有放过吻她秀发的机会,再腻歪一会,温柔道:“吃点热食垫垫肚子,该起床了。”
雁惜幸福地贴着他肩窝:“好~”
凌寒起身开食盒,雁惜穿好外衫,叮叮咚咚的奔跑声越来越近。
雁惜擡头,了茵了凡果然“咻”一下就跃进来了。
陆潮生歪胳膊扯小臂,扭扭曲曲地随在后面。
“潮生你……”雁惜忍俊不禁,“你怎么了?”
陆潮生见凌寒偷笑,愤恨一哼,“再给我笑!臭小子!”
他一屁股坐下,没拍桌子,但气势脸色足以证明自己有多不满:“还不是某些玉树临风大公子半夜三更扒窗进,非得跟我挤一张床!你说说这,地铺不能睡吗?长椅子不能躺吗?搅了老子清梦,可恶!”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吧。”凌寒不紧不慢坐下,为雁惜倒乳酿,“也不知道是谁昨夜睡得跟猪一样,在梦里吵着嚷着追姑娘,话没吐完,人先翻下去了。”
陆潮生被揭穿,但不认。
了茵了凡竟突然汪汪大叫,手舞足蹈,既像嘲笑,又傻乎乎地乐个不停。雁惜莞尔。
“你俩!恢复记忆了?”陆潮生咪着眼搞怪,了茵趴到了凡脖子上,歪头吐舌,神色倒真与曾经那个化形的小丫头一模一样。
“快了。”雁惜揉它们脑袋,“阿依说,应当再养两个月,便能痊愈。”
陆潮生点头,默了片刻,“那它们的仙根……”
红色蝴蝶飞跃云霄,穿过九重天,赴往熙玉原,进入房间。
雁惜擡手接,温澜字迹浮现。
雁惜眉头一蹙,转瞬惊呼:“活了、活了!”
她激动地跳起来,欢喜地抱紧凌寒,勾着脚上下起跳,“他活了、他活了!”
陆潮生抓过字讯,了茵了凡凑过脑袋一起看。
“是真的青玉皿,是真的龙神之灵。其灵为善,只能被善意释用,所以不管是炼灵炉、还是曦旭碑里的风黯法招,都动不了它分毫。”陆潮生抑制不住庆幸,“泠度寺那个和尚,竟真的能够重生!”
雁惜高兴得落泪,凌寒细腻地替她轻擦,深情微笑,陪她开心。
“其实,我也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雁惜松下手,幻出玉色圣灵。
天渊司内堂。
“你真的想好了?”单泉溪放下册笺,认真看向雁惜。
“风花雪月合一之力可生灵根。我答应过付颖司,不会让他牺牲;了茵了凡的仙根也没了,用至宝的力量弥补,应该可以。”
“仙根没了就没了,它们俩最想要的就是陪在你身边。至于老付,我估计从上辈子开始,他就想当英雄得紧,情根没了,他现在也能过。”
“你可真是他好兄弟。”雁惜抿嘴,“他都不记得过去了……总之,我也不是现在想好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在研究怎么施法最妥当,如今差不多了。而且这些灵力本来就不属于我,更别谈要用在我身上了。”
“我不仅是他兄弟,还差点当他肚子里的蛔虫。”单泉溪起身,“至宝可以相救,但是会消耗施法者的灵力,而且绝非一点,老付若是知道是你为他……”单泉溪没讲下去:“听谢胤说……杳蔼流玉最近不怎么现身了?”
“……大战已经结束,战神圣剑自然是完成使命,预备回家。”雁惜模糊其词,“所以我更要趁它还在身上,让它帮忙。”
单泉溪望了望右侧静坐品茶的凌寒,沉了口气:“那你自己呢?”
单泉溪脸色正经:“你不想要对抗之灵了吗?”
“如果这一任战神的使命结束,杳蔼流玉确实会回启蜇冢,我看它如今的样子,大差不差。那么你呢,雁惜?至宝合一可以修复你的灵根,你迟迟不用,现在把它让出来,你真的想回到曾经那三百多年动不了手、打不了架、凡事只能凭脑子的日子吗?”
凌寒默默敛唇,朝雁惜的背影看了一眼。
雁惜低眸,没有答话。
“这是你迟迟不应温澜的原因。”
单泉溪摇头笑,越过雁惜,“阿凌,这也是你迟迟不应我的原因?”
凌寒淡笑:“督察一职,我的确难以胜任。”
雁惜转身:“那你想做其他的什么吗?”
凌寒落下玉杯,等了一会儿,擡眸向她:“想陪着你。”
雁惜唇角动,他接着往下说,“你动脑子,我打架,不管是去和平军,还是留在其他什么地方,都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雁惜感动,凌寒笑着走近她,单泉溪当机立断:“那你得来我天渊司。老七,听见没!”
雁惜右手悄悄抓凌寒,搭在腰后,侧身回对单泉溪:“不要。我们不来天渊司,我要去找温澜。”
单泉溪憋着笑叹气,“我这可是三顾茅庐都请不来人啊。”
“可我们到哪,不都是你的眼线?”雁惜咧嘴笑,“单司主,你这可是答应我了。赶紧的,把付颖司接来,我不去除梁同,免得让星奶奶担心。”
单泉溪摇头回座,“行吧。但我可提前说,到时老单哭成狗,你别抓我挡。”
雁惜撅嘴笑,趁他不注意,迅速抱了抱凌寒,堂外门扇倏有身影靠近。
“谁要哭成狗了。”付颖司冷着声音进门,雁惜早已端庄站在凌寒左边。
可瞧见付颖司后面的人影,她雀跃迈步:“阿依!”
跟在落依身边的鹿子吼得更快:“雁姐姐!”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鹿子拿出精致花环:“送给你,雁姐姐!我和依姐姐来九重天寻药。”他拍拍斜挎大腰包,“顺道想过来看看你,便去了茵凡居,却没见着人。路途碰见潮生哥哥,他说你们来这了,后来,我们就又碰到了付总长——”
“小鹿子大夫,你可真是事无巨细,人问你啥,你前因后果全都抖出来了。”陆潮生左肩扛了茵,右肩趴了凡,两手高举,大大咧咧进来,“要适当隐瞒、隐瞒。”
鹿子挠挠脑瓜,“可我没说你平地走路不看路,摔了个狗吃屎的事,这还不算隐——”
堂中数人接续发笑。
“你们这也太不给面儿了。”陆潮生脸不红心不跳,有些嫌弃,见雁惜手中有物,便把了茵了凡送到凌寒怀里,转身就走:“抱稳了。按你们要求,这俩小家伙都睡着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凌寒勉强顺利地接稳,“去哪?”
“华溪简七等我喝酒呢。”
雁惜身子前倾:“五哥六哥要走了吗?”
“也许吧。但肯定快了,九重天多无聊,那哥俩可呆不住。”
雁惜耸肩,凌寒最后问:“那你何时回来?”
陆潮生背着身,潇洒挥手:“看心情。”
凌寒未多说,雁惜淡淡笑,回身送出玉色圣灵:“那我们开始吧。”
风花雪月四灵分滤,落依带着鹿子先行出门。
天渊司依山而建,内堂东北方正是前后两峦斜面形成的倒三角峡谷,时有灵鸟纵翅长飞,像从远方捎来音讯,每见一人,都会发出悦耳的轻鸣。
“俊音鸟!”鹿子朝它挥手,“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鸟,总缠着祎叔带我去看。”
落依侧头向他,尽管男孩眉眼俱笑,她也能读出一丝不曾表露的落寞。
“你想他们吗?”她柔声问。
“想。”鹿子不假思索,“还是会梦见他们,梦见小时候,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日子。”
他悄悄擦眼泪,“依姐姐呢?”
“我也会想。”落依仰头,目送俊音鸟远去,“想到很多人、很多事。”
鹿子掏出手帕,努力踮脚,想为落依擦眼角。
她笑着摇头,但接了他的手帕,“都过去了。”
鹿子注视她,落依轻柔擡手,扶他的脸:“真的过去了。你也过去了,是吗?”
鹿子擡头,俊音鸟已经消失,他舒了口气,回眸,没有笑,也没有失落,声线很轻:“嗯。”
说完,他轻轻勾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