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接:“郎君,你这阵子,就是这样洗碗的?”
“偶尔也用肥皂。”宋衍淡淡道,“但肥皂是用猪油做的,得省着拿来洗澡。你要是嫌草木灰脏,平日里,叫秀婉将淘米过的水留着,也可以拿来刷碗。我跟你说,那淘米水也有大用,还可以拿来涮手,冲头发,腌酸菜,可别浪费了才好。”
李贵生红了眼:“郎君,你受苦了。”
他丢了手里的碗筷,跳过溪床,将他手里的陶釜,和两个盛过粥水的饭碗一把夺过去:“以后这些我来就好。”
起先听着还觉得有趣,觉得他们家郎君支棱起来,能吃苦,会担当了。可真叫他实实在在见着郎君洗碗,心里莫名地泛起酸意来。
他打小养尊处优长大,除了和大郎君关系不和睦以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可再一想想,又觉得在这儿也挺好。起码不用像在将军府时那样,今日一小毒,明日一大毒地被大郎君害着。
老将军也是心软,明知道大郎君心术不正,残害亲弟,却因夫人临终留下的遗言,觉得愧对大郎君,便也纵着他来。只每回都叫人盯着,提前给小郎君喂点儿解毒药。
最后一时没盯住,给大郎君钻了空子。虽给小郎君吃了两大碗放了解药的绿豆水,还是没能防住又被灌了一壶蒙汗药。这才闹出后来的许多事。
可惜这些都是老将军交代过,死了也得带去黄泉路的秘密。只庆幸小郎君活着留在了山里,要不然先前遭的那些罪,可就白受了。
宋衍微笑着,将他夺去的那些又拿回来:“你一个人洗这么多碗,顾得过来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宋衍打断他,“以后这里没有主仆,只有邻里亲人。你要是乐意,就把我当作你邻家的亲眷。以后我就是你的弟弟,也是两个孩儿的叔叔。咱两家互相帮衬,不求别的。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活下去就好。”
李贵生听得直哭。他是个性情中人,今日为见宋衍,都已经哭了两回了。
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与小郎君以兄弟相称。再一想想,忽地就止住了眼泪:“既是兄弟,那我可得说你几句了。”
“啊?”
“你知道怎么讨女子欢心吗?”
宋衍摸不着头脑:“怎的忽然说起这个。”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午后的记忆,你肚子里还揣了多少?”
宋衍将碗筷浸到水里,边洗边琢磨:“记得我从你家走出来,记得我上床睡觉。”
“就没了?”李贵生恨铁不成钢,愤愤地将手里的抹布按到水里,学着宋衍将姜姀抵在墙边的动作,飞快地凑到他脸前,“这样呢,想起什么没有?”
宋衍心下惊跳,向后弹出去了两寸余:“咱俩都是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我可不搞龙阳那套。”
李贵生摇头晃脑:“榆木脑袋。你再想想,要想起来了,我叫我媳妇,再给你做顿好吃的。就做你最爱吃的那道蟹酿橙。要知道,咱这带穷乡僻壤的,螃蟹和橙子可都不好买啊,老贵了。但你要是能支棱起来,我就是把自家囤的粮食卖了,也得给你凑出一盘来。”
猝不及防地咬到了舌头,宋衍是真馋了。可也是真的脑中空空,一个字,一个画面都没能回忆起来。
李贵生也陪他绞尽脑汁地想:“我记得,我当时进屋前,隐约听见你说什么,嘬嘬嘬?”
嘬嘬嘬?
宋衍脑袋轰的一下,握着的两双筷子旋即脱了手。李贵生扑上前去追:“嗳,别给溪水冲走了,回来——”
等他将筷子都捡回来,宋衍已经抱着陶釜瘫倒在地:“贵生,哥,我不活了。”
李贵生嘿嘿直笑。看来他没猜错,在他旁观之前,还发生过别的趣事:“你就跟我说说,除了抵墙角,还做了些什么?”
宋衍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软趴趴地将下巴,埋在陶釜上缘的洞洞里:“我就这么跟你说吧……”
从鸡圈瘫倒,到与鸡相拥,再到抱着鸡“嘬嘬嘬”,再到第一二三次春丨梦,他知无不言,倾囊吐露。
李贵生起初还笑,笑着笑着,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算了,你还是趁早找个地儿,把自己给埋了吧。你兄长我,道行不深,救不了你。”
“哥,贵生哥,你不能弃了我啊。”宋衍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怎样讨女子欢心吗?你就当没有午后那回事,先教教我这个呗。”
李贵生坐正了身体。他手里的碗已经洗净,见宋衍始终磋磨着那两个快被薅秃噜的陶碗,甩了两下手,帮他接过来用抹布擦干:“你晓得阿姀娘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事,或者喜欢什么东西吗?我是想,或许你可以买些东西给她,顺道当作今日冒犯后的赔罪礼。”
宋衍半张着嘴,思前想后,没有头绪,只好愣愣道:“喜欢钱?我看她平日里净想着挣钱,然后挣了钱买粮食,买肉,买床和桌椅还有铁锅母鸡……”
“得,得。还是个榆木脑袋。”李贵生把擦好的碗筷丢给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郎君,阿衍,你要这点悟性都没有,可叫我怎么帮你好啊。”
“可我实在想不到……”
“那就继续想。等你晓得了她喜欢什么东西,我才能帮得上你。要不然,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他拽了宋衍一把,一道起身,又叮嘱道:“在你想到什么之前,还是不要和阿姀娘子透露你恢复了记忆这事。要不然,啧,谁先提起谁尴尬。”
宋衍点点头:“那我的蟹酿橙……”
“少不得你的。”
宋衍正了正衣衫,又清了清嗓,这才将洗好的陶釜碗筷都拿回去。
然而初见姜姀时,还是难免面露惊惧。好在天色昏暗,他这头又是逆光,再怎么表现得难堪,也不会被她看去。
姜姀正在月光下捣鼓她的酱油缸,见他回来,招了招手:“我觉得到时上大集,有必要再添两个缸回来。一个用来酿酒、一个用来酿醋。这样家里的调料愈来愈多,以后就不用下山去买了。”
宋衍讷讷地点了两下头:“都好。”
敏锐地瞧出他面上的怪异,姜姀盖上缸盖,收起竹筒子:“方才你们说什么了,让你脸色这样难看?”
宋衍另想了个由头,却也没有撒谎:“我担心阿爷。”
也是。姜姀心想。
自家大哥篡权,爷爷又被软禁,叫他这个做孙儿的,怎么安得下心来。今日饭桌上她就看出来了。
他喝起酒来一碗接一碗,明显有一股子借酒消愁的味道。
也难怪醉得这样厉害,心情不好的时候,酒量是会跟着弱下去的。
只是劝慰的话却难说出口。有些事情姜姀不便掺和,只能等他自己想通了,肯做了才成。就比如今日与李贵生相认一事,放在几日前,不也让他纠结了又纠结。
但想想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想一直在自个儿的舒适圈里待着呢。好不容易适应了山里轻松悠闲的日子,又要他往那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跳,换谁都会犹豫。
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少之又少。比如宋衍,比如她自己,还有周围生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很难在这种需要做出重大变革的时候,轻易做出决断。
但人总是在成长的。正如宋衍刚醒来时什么都不会做,后来不也慢慢地,从编草绳开始,一点点笨拙地融入了山间的生活。
所以这回她也相信,他会在磨砺中寻着一条自己该走的路。
而她要做的,就仅仅是告诉他一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也相信你。”
宋衍怔愣住。
他想起了九岁那年,他娘亲走之前,曾将他拉到帷帐旁,语重心长地,要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两人当初信誓旦旦,都说会守护好自己的血脉亲人。
如今他大哥已经食言,他这个做弟弟的,却始终不愿。
可换句话来说,就算他想要杀回去夺权,怕也只是以卵击石。一来,他没有培养自己的势力。二来,他武艺谋略样样不行,硬碰硬并没有分毫的胜算。
但他心中,却已经做好了决断:“阿爷而今虽无性命之忧,但他年事已高,平日里最不喜受人约束。若在自己家中时时被囚,处处受限,难免郁郁寡欢。我想救他出来,给他养老。”
姜姀笑道:“那自然好,多双筷子的事。老将军吃得多吗,要是饭量大,咱们接下来上大集,得多囤点儿粮食了。”
宋衍垂下头:“可单说将阿爷救出来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谋划成的。”
“我晓得。但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宋衍又把头擡起来。
姜姀缓缓道:“活着,平安就行。”
宋衍知道这事儿有难度。毕竟以卵击石,大哥又曾对他下过死手,生死实难预料。可如今谋划未定,总不好凡事还没开始做,就说出自己“活不成”“包死的”这种丧气话吧。
便道:“我自当小心。”
两人便笑着,一齐进屋去了。
*
时间眨眼走过。再过两日,就是年前大集了。
姜姀一早就去了沈猎户家,盘点做好的竹编制品。
这趟主打的鱼篓包,一共做了一百五十个,其他竹簸箕、竹筛子、竹筐、背篓、元宝篮各备了三十个,水墨竹灯一百六十个。零零散散的,还有竹斗笠、竹蒸屉、竹编蚂蚱、竹编球,合计五十有余。
挑筐和扁担不够用,还单独做了三人份出来。到时三户人家里的每一个劳动力,都得帮着分担,挑一担下去。
年前大集连办五日。从农历十二月廿五,一直办到十二月廿九。
据兰英婶所说,大集的头一日往往最是热闹。许多来逛大集的图个新鲜,都会挑在这一日外出。第二日和第三日会稍逊色些,但因为逛大集的人换了一波,大部分时候,生意也不会差。
等到最后两日,许多临时上集摆小摊的店家便会撤了。他们此行,也可以选在后两日或一日逛逛集市,将过年需要的粮食、蔬菜和各类肉食用品都买好备着。
要不然从年三十那日,一直到大年初十,不论是县城还是村里,那些店铺、小摊都会闭门谢客。到时临临时时缺这少那,就是叫破嗓子,也买不到任何。
姜姀听着,感慨万千。
这个朝代做生意的住民们,还会趁过年讨个悠闲。不像她原先生活的那个时代,从年头到年尾,一年比一年过得忙碌。
还记得差不多十年前那会儿,她住的县城里,沿街的店铺到了春节期间也会休店。一直到大年初五迎财神以后,才会放一串鞭炮,宣告新年新店新开业。
有些甚至会闭店到初八或者初十,也好趁此期间,放松放松劳累了一整年的身心。
后来县城里开张的店铺越来越多。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新年的气象就换了副模样。
长街巷尾,想挣钱的铺子都会趁春节涨一波价。平日里六块钱一碗的素面,过年期间能涨到二十一。原价五块钱一碗的白米粥,加一碟子豆干炒咸菜,能涨到三十出头。
再后来,就几乎没有店铺在过年期间休店了。一个个高擡价钱疯卷,生怕自己比别人挣得少,或是因为停业休息个两日,被旁的铺子弯道超车,抢了客人。
现在看来,光从摆摊经营者的角度,还是这个在这个朝代开门做营生,幸福指数更高些。
这般想着,沈猎户已经把做好的竹编,分装到了挑筐里。可就算把几对挑筐都装满,也只能带下去差不多一半。
姜姀道:“反正咱们大集那几日都得山上山下往返。大不了一趟少带些,叫挑担的各人都轻松一点儿。只要分三四日,将这些竹编卖出去就好。”
当然,这是最好的假设。也有可能卖不出去。
“要是卖不完,咱们就带回来,留着年后再去一趟市集上。反正这阵子天气干得很,竹编又都放太阳底下晒过,在家里存着也不会长霉不会坏。做好的这些,囤到开春回南天到来以前,应该都不成问题。”
兰英婶表示认同:“只不过这回,咱们要怎么定价呢。”
“这阵子我都已经想好了。”姜姀道,“鱼篓包既是咱们的主打货品,又最是费时费力,一个就卖十八文钱。其余的竹编小物,就按照四文钱一个零售。卖过的货品,就还是按照先前的定价。这样就算有老客来看新货,也不会说咱们坐地起价。”
沈猎户点了头:“做营生嘛,重要的就是个口碑。咱们卖竹编的口碑一直不错,这回肯定也能卖得好。”
姜姀同样信心满满。
今日既已做完盘点,她和兰英婶,便都不打算临阵磨枪了。就趁这两日偷个闲,先让自己喘口气歇歇,到时才更有力气挑货叫卖。
临到午食时间,兰英婶这头的饭食还没准备。正要进去生火做饭,李贵生带着与哥儿和霜霜,一同到了屋前。
他爬得气喘吁吁:“总算赶上了,还好阿婶您没做饭。今日就到我那儿去吃罢,我媳妇做了道大菜,就等大家伙去尝尝呢。”
兰英婶皱了下眉:“前不久才吃过,哪能回回去你们那儿吃。”
李贵生推着她,就要往山下走:“就今日这一回。做的都是家常菜,费不了几个钱的。”
见身后几人没跟上,又嚷了一声:“都来啊,菜够,保准新鲜。”
宋衍抱起小果追上,脸上笑眯眯的。
姜姀一眼就瞅出不对劲来:“怎的,你知道今日吃的什么菜,你俩偷偷通过气了?”
“那是。好歹我俩是表兄弟不是。我就是贵生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宋衍昂着头,飞快地走下了山道。
果然如李贵生所说,今日上的都是家常菜。
肉末炖豆腐一道,双椒干丝一道,酸菜烧猪杂一道,芝麻烩甜羹一道。
还有一道,似一盏盏明亮的红灯笼,被四个菜团团围着,簇拥在圆桌中央。
宋衍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蟹酿橙!”
其余几人都没见过所谓的“蟹酿橙”。于是李贵生便在众人面前,给这道菜细细介绍一番。
诚然,最先说的,是他为这道菜费下的苦功夫:“诸位不晓得,这个季节在市集上,要寻到这么大个头的橙子有多不容易。我就凭这一双脚,几乎要把整个县城走遍了,终于在双月巷的巷尾,找到了卖橙子的人家。再说这螃蟹,冬日里头能寻来这样肉肥膏满的螃蟹实不容易。虽买的是秋季提前冻起来的膏蟹,但亦是鲜美无比。”
“再说这蟹酿橙啊,可是我新认的表弟阿衍最爱的吃食。取的是个头饱满的新鲜橙子,切开来剜去大半瓤肉,再将蟹膏、蟹肉填进去,后放盐、酒、醋蒸熟。吃的就是这股子清甜、鲜香、爽口的味道。”
宋衍听得嘿嘿直笑,接连附和:“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味道。”
狐疑地转过头,姜姀拿手肘撞他一下:“我怎么觉着,你俩瞧着有些不对劲啊。该不会是你抓到了贵生哥的什么把柄,所以他要做这么一道蟹酿橙,来讨好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