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第八十八章换他醉酒
李贵生双眼血红,面上的褶皱里满是红晕,整个人哭得缓不过劲来。深深地吸气又呼气,隔了许久,才定下神来:“老将军无事,只是大郎君禁了他的足,留了几个亲信看着,倒没叫他冷着饿着。”
宋衍眉头紧皱:“我大哥他?”
“大郎君篡权,要将我们这群将军府的旧人赶尽杀绝。老将军提前与我知会了消息,我便连夜收拾了细软逃命。我逃无可逃,只晓得一路南下,就到了这里。”李贵生话音发颤,“郎君,老将军要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会很高兴的。”
两人互相搀着。起先还目光凿凿的宋衍,听他说起老将军的消息,忍不住也红了眼。此时这位装了满腹话语的人,却眼中迷蒙,不知道该从何处诉起。
偏过头,只见姜姀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角。
笑了笑,将她也拉到墙外,同李贵生说道:“当初我被大哥的人从山上扔下来,是阿姀救了我。”
李贵生先是作揖,许是觉得礼数不到位,膝盖一弯,又给她跪下了:“多谢娘子,救了我家郎君。”
姜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哎哟”直叫。又不想动静太大,叫屋里那些人听去,只得压着音量,匆匆忙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客气了,客气了。”
各自轻笑一声,这磕头的礼数,便给省去了。
宋衍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同李贵生约定了饭后详谈。屋里那些都是客人,还在等着主家开席,不能光顾着说话,给一干人等都晾在那里。
进屋后,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还是李贵生先开了口:“让大家伙久等了。这几日一直没留意,没想到郎君竟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方才相认,难免情绪激动了些。大家开席吧,不好意思耽搁大家吃饭了。”
席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夹菜地夹菜,舀汤的舀汤。
李秀婉给三个孩子各拿了根烩鸭腿吃。今日她特地买了两只鸭子,就怕鸭腿不够分。剩下的最后一根鸭腿,没多犹豫,就给宋衍碗里夹了去:“当初要不是承蒙郎君家里收留,恐怕贵生连今日都没有呢。”
宋衍笑笑,擡手执筷,将鸭腿夹给了姜姀:“那我就借花献佛,也谢谢我的恩人。”
“哟,这不巧了吗。”兰英婶笑眯起眼睛,“宋郎君救了你,阿姀救了宋郎君,这不是巧了吗。”
姜姀笑笑:“沈叔当初不也救了迷路的我,也是恩人呢。”
“照你这么说,我当日中了蛇毒,被你救了回来,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秀婉听着笑得更欢了:“可巧,可巧。今日这场恩人席,都得吃好喝好。我去取酒,今儿个大家伙,不醉不归。”
说起喝酒,姜姀有些犯怵。
谁料李贵生一拍大腿:“嗳,媳妇,瞧我这脑子,一早下山忘买酒了。”
“你看你。”李秀婉搡了他一把,“我千叮咛万嘱咐,这都能忘。我看你啊,就是没把今日咱家办席的事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李贵生低了头,“只是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要不今日就将就将就,等过两日我再请大家好好喝一顿。”
沈猎户闻言起身:“不用。我那儿还有先前存的一坛半,我去抱过来。”
宋衍跟着起来:“我陪您一道去吧。”
“你小子,小看了你叔。两个酒坛子的事,又不是把家里的水缸扛过来,用不了这么多人。”拍了两下宋衍的肩膀,“你就好好坐着吃,一会儿咱们几个多喝几杯,不许赖。”
“行,我这酒量您也是知道,千杯不醉,您尽管放马来就是。”
……
事实证明,宋衍这话说早了。
上回只有沈猎户陪着喝,一来一回,再怎么喝也不会醉。
这回就不一样了。
李贵生天生好酒量,连同他的媳妇李秀婉也是,加上一个沈猎户,三个人轮番折腾他一个。况且今日姜姀没饮酒,他便被其他人哄着诱着,帮她多喝了一人份进去。
饶是铁打的酒量,也禁不住这么造啊。
席菜吃了一半,宋衍已经快趴下。以手臂为杆,支在桌上托着头,连连摆手:“不行了,再喝要醉,要醉的。”
另三个喝酒如饮水的哪肯放过他。
李贵生道:“郎君,您自个儿夸下的海口,千杯不醉,是谁说的。”
“不行,真不行。我一会儿回去,还得洗碗、洗衣,收拾菜园子鸡棚子,煮饭烧水洒扫洗地。家里的活计离不开我,我要是醉了,谁来做这些啊。”
“我来。”姜姀颇爱拱火。自己酒量不成,劝酒却是一流,又帮着往他碗里斟了个满,“这些都是小事,今日我来就成。”
李贵生连连咋舌。这还是他认识的小郎君吗,跟过去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从前老将军总埋怨他不学无术。养出个孙儿,人品道德倒是没问题,也不爱在外寻花惹草,三岁以后更是连个表亲姊妹都没接触过,却一点儿正经事都不做。
明明身在武将家里,却只知舞文弄墨、听鼓词、侍弄花草。最大的爱好,就是夜里上夜市淘摸吃食。每月总有几日,要在外头吃喝到三更回来。睡下去后,直至黄昏才醒。
为这恶习,他每错过一回早起练兵,便会狠吃老将军一顿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也只知道呵呵一笑。
结果今日听来,竟会收拾屋子、院子,还会洗衣、洗碗、做饭、洒扫,这要是叫老将军知道了,不得把眼睛惊掉下来。
他想得正出神,思绪被宋衍拉回来:“贵生啊,我真喝不了……了了……你是我屋头的,头里的自己人,总该帮帮我吧。”
李贵生听他舌头打架,知道他确实喝高了。
也怕酒水灌得太过,末了会伤了身体,捉住他的手背,反拍回去:“郎君,你把这碗喝了,咱们就歇了。”
宋衍晕乎乎地四下看看:“其他人呢。我怎么觉着,这人,越吃越少了。”
“郎君。”李秀婉道,“孩子们吃饱了都出去了。兰英婶也带着娇娇陪孩子们玩去了,所以人少了。”
“是吗。”宋衍举起酒碗,“那咱们也散了吧。祝贺祝贺,乔迁大喜,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啊。”
姜姀蹙眉,撞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几人举杯,吃到了散席。
李贵生这一停下来,酒劲上来,也觉得有些发晕了。摇摇晃晃地把几人送出门,他把碗筷收拾了,站在灶房里愣神。
李秀婉过来拉他:“回床上躺一躺吧,我给你煮点儿解酒茶。一会儿你先醒醒酒,然后给郎君也送一碗去。他这一路回去,冷风一吹,怕是醉得不行了。”
如李秀婉所言,宋衍刚一走到自家鸡圈,就双膝发软,趴在了围篱边。
姜姀使出一身力气,试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奈何他犟出了牛劲,死活都不肯动一下。
“阿姀。”
“嗳,我在。”
宋衍没搭理,只目不斜视地看着鸡圈里头。
姜姀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深情款款,盯着最是肥美的那只母鸡,开口又唤了声:“阿姀。”
又补上一句:“你今日这身衣裳,流光华彩,耀眼夺目,好看极了。”
可不是吗。母鸡在他们家被照看得极好,身宽体胖,羽毛油光水滑,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只是他竟把母鸡认成了……她?!
宋衍嘿嘿笑着站起来,一翻身,爬到了鸡圈里头。母鸡被他吓得,撒起一对小小的鸡爪子飞奔,最终还是没逃过他的魔爪,被他牢牢地箍在怀里。
顺势在鸡圈里坐下,他将母鸡安抚下来,怜惜地一下一下捋顺它的羽毛,口中嘟嘟囔囔:“阿姀,你今日怎么不亲我了。那日不是亲得很起劲吗,我手就在这儿,你再来嘬嘬嘬。”
姜姀当场石化,面上唰的一下泛起热意。敢情这事儿他还记着呢,怎么先前她问起那会儿,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她翻过篱笆,拽了宋衍一把:“进去,别抱着鸡耍无赖。”
宋衍差点儿哭出来:“我不走,谁都不能把我和阿姀分开。”
“嗳……”姜姀揉揉发胀的额角,“我不是在这儿么。”
“你不是!”宋衍扯起嗓子,“我的阿姀会抱着我嘬嘬嘬,你不会。”
“……你可小声点,等会儿把外头玩的仨孩子招过来,有你笑话看的。”
宋衍又不说话了。过了好半晌,红着眼眶擡起头来:“阿姀……”
“认出来了啊。”姜姀笑笑,“把鸡放下,咱们进屋去。外面风大,你又喝多了酒,被风吹久了,会吹成傻子的。”
她半哄半劝,总算让他把鸡放下。
只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开鸡圈:“阿姀,我之前做了个梦,就在这里。”
“什么梦?”
“梦见你抱着我,亲我的手背,亲我的脖子,亲我的……”他双手捂住嘴,笑得面色绯红。
姜姀咬了口后槽牙。手背她认,但这脖子和嘴,可不是她干的,别想随便给她扣帽子。想了想:“梦见过几回了?”
宋衍垂下头,别过脸,掐着手指数起来:“一次,两次,三次……”
“够了。”姜姀脸红到不行,捂住了他的嘴,心下却灵机一动,“来,咱们进屋吧。屋里还有第四次呢。”
这法子果然奏效。
宋衍乖乖地挪动了身体,双脚一蹬,就跃出了篱笆外,像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蹦进了屋里。
只是到了屋里后,再要用“第四次”这种话来哄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眼见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之后高大宽阔的身影,便有如泰山压顶般凑到她眼前,一点点地将她逼至墙边:“阿姀,我准备好了。”
偏巧这一幕,被前来送解酒茶的李贵生撞破。他站在门外,捧着碗的双手颤了又颤:“郎君……我……”
宋衍压平了双眼,冷冷地扫过他手上的茶碗,登时便扁了嘴:“阿姀,他欺负我。”
姜姀笑着从他手边钻出来:“他要不欺负你,你就得欺负我了。”
她倒是感谢这位从天而降的及时雨。他要不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有李贵生在旁盯着,宋衍再舞不起来。乖乖地接过解酒茶,仰头一口喝下。
姜姀闻着,解酒茶酸酸甜甜,里面许是放了乌梅和蜂蜜,还有股淡淡的茶香。从茶汤的颜色来看,红底偏点儿微黄,调出了带暖调的橙色,倒很像现代的果茶。
要不是没多备着,她也想尝尝味嘞。
小心思被李贵生一眼看破:“锅里煮的解酒茶还有,阿姀娘子要不然随我一同去去。到时打一海碗来,等郎君睡醒,放灶上温一温就能喝了。”
姜姀自是乐意。只是宋衍喝完解酒茶还在扑腾,倒不像有睡意的模样。
李贵生道:“再等等,一会儿他就睡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宋衍就靠在桌边打起了瞌睡。李贵生将他架到床上侧放着,又替他掖上被子。
“这解酒茶还真是好用。原先还闹得厉害的一人,一碗下肚倒头就睡。”
“那倒不是这茶的作用。”李贵生笑,“我从前虽没随侍郎君,却也从老将军那儿听得了不少关于他的趣事。其中一点,就是他每每喝醉了酒,会先像孩子似的闹腾一会儿。差不多一刻钟以后,随便拣个舒服的地儿就能睡。这一觉估摸着能睡两个时辰,等到天黑,差不多就能醒了。”
如李贵生所言,宋衍仿佛设定好程序一般。天刚擦黑,就从床上噌地一下坐起来。
姜姀暗中观察了一番,他精神不错,醒了醒神便从床上下来。左右顾盼了一番,发现屋子里除他之外没有旁人,嘴里嘟囔完一句“去哪儿了”后,径直来到了屋外。
手里揣着作道具用的陶盆,姜姀假装刚从外头洗完衣裳回来。屋门一开,与他差点儿撞了个满怀:“你醒啦。”
她面上笑得坦荡。因为方才李贵生走前同她说过,宋衍很少喝醉酒,但每醉一回,就会失去发酒疯时候的大半记忆。所以她无须在他面前表现出分毫尴尬的情绪,因为对方这个始作俑者,压根不会记得。
宋衍伸了个懒腰:“这就天黑了啊。阿姀,你们吃过了吗?”
语气坦然,面色轻松,看来李贵生说得果然没错。
“吃过了。你方才睡沉过去。我怕吵着你,就管秀婉姐讨了半截山药,剁了点儿姜丝瘦肉进去,在屋外陶釜里煮了粥。”
宋衍口中烦渴,想着喝粥正好,他就需要补点儿汤汤水水。转头又见桌上放了半海碗的茶色汁水,好奇地走过去端起来:“这是什么?”
“解酒茶。”姜姀如实相告,“贵生哥送来的,说等你睡醒,再把剩下的给喝了。来,把碗给我,我拿去灶上热热。”
“我身上正热着,让我喝点儿凉的吧。”宋衍躲过她的手,一饮而尽。酸甜爽口的解酒茶下肚,他咂了咂嘴,“真好喝,也是熟悉的味道。”
他来到院里,揭开盖子,见到陶釜里煮得稠稠的米粥,感慨道:“真好,每天都有好吃的。”
他倒是不讲究,刚喝完凉水,又连着吃了一碗热粥,借着月光,把空碗和陶釜送到溪边去洗。
李贵生正巧也在溪里刷碗:“郎君,你睡醒了。可有头疼不适?”
“还好。”宋衍道,“阿姀说秀婉煮了解酒茶。我尝过了,味道好极了。”
“郎君能喜欢就好。”李贵生用抹布,将陶盆里的碗擦了又擦,用指腹抹抹,皱起了眉头。
宋衍丢了半袋草木灰过去:“你得用这个。要不然盛过菜的碗里都是油,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