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元羲如今在朝中的圣宠独占,泰半朝臣,谁敢不来。
正处置琐事时,却又有中贵亲自上门,传来天子口谕,教即刻入宫,官家有事相商。
元羲忙整束朝服衣冠,又厚予了中贵好处,私下问:“都知可晓得,陛下召见,有何事理?”
中贵收了钱财,笑道:“这臣不知。但只见官家喜上眉梢,连道:‘是朕的股肱、是朕的股肱!朕实是错冤了他!’”
元羲便放下了心,跟随中贵一路车马,进了层层宫门。
郭禧只在宫后苑的莲池畔小亭中召见他,一见得人来了,连对方行礼也不及,搀起来便道:“前日里疑心你与贼匪纠葛,实是那些小人诬构,朕心中是丝毫不信的。”
“官家肯付信任,是臣莫大之喜。”元羲心知肚明,笑道。
必是他两头核验了,未出一点纰漏,这才有此语。他信她,不曾看错人。元羲想着,心底轻快愈发显在眸中。
郭禧便以为他果真感厚恩,也愈发喜悦,一时间君臣相得,好一阵谈论他婚事,半晌才说到正事。
“刘升那厮,实是不如你忠心,竟有反叛之意,可恶至极!”
郭禧这话迟到了五日,全因五日前因疑心元羲,故此连带他的话也不信,如今解除了误会,自然对此事重视起来。
但他并不太过烦恼,只是轻飘飘地发下了处置叛臣家眷的谕令,口吻不比处置一根草芥更无谓;接着又道:“先前他折兵损将,朕只是心疼;如今看来,反倒是好事。二十万叛军现下只残剩一半,便有郑氏反叛相随,也不过二十万。朕的禁军尚有五十万众,且武将文才如过江鲫、盔明甲亮似浪中鳞;又有皇天紫气,祥瑞自罩,怎不能诛灭叛贼!”
元羲沉默片刻,罕见地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只得点头。
禁军哪还有五十万数,都是吃惯了空饷的,实数勉勉强强能凑够十万就已到头。有盔甲又如何,当初刘升挑走的那二十万兵已是精良,留在京畿的那些,军纪松弛、操演不精,俱是些老弱、纨绔,以及检阅时拉来充数的闲汉。
不过郭禧正在兴头上,他没得去败他性子;所幸郭禧言意并不在此,而是抛出了个更骇人听闻的话头:“武将俱不可轻信。朕决意已定,调集禁军,御驾亲征!”
元羲道:“……官家便是为了此事,而私召臣议对?”
“正是。”郭禧扬起嘴角,年轻的面容勃勃蓬发,“朕并不似先帝,只会书画经纶。墨池,你是知道的,朕自幼习学武艺,弓马刀矢不称无双,也足能夸百步斩敌于马下!朕比那些草包武将又如何?难道不够上阵杀敌,做个马上皇帝?”
元羲抿抿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为了掩饰扭曲的神情,擡手又揖了一礼,将朝服宽袖遮住了头脸,半晌才直起身,斟酌道:“官家固然勇猛,可此举是否太过……”
“朕便知朝臣迂腐,必要争论,才与你先知会一声。怎么,你也要驳朕?”郭禧盯着他。
元羲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官家既要亲征,可决定在哪一日?”
郭禧这才微露满意,“大军调拨不是儿戏,粮草征调、点将征马总也得月余。只是叛军日近,等不得那么长时日,朕当催促整备,尽量半月开拔。”
“虽如此,朝臣之中必要掀起波澜,恐怕官家难行。”元羲顺水推舟,心眼雪亮,“臣有一计。不如便在二日后,臣家中的婚筵上,官家圣临,宣召此旨。那时节稳便,一来赴会的必都是与臣亲善的同僚,最是忠于官家;二来喜事当头,毕竟不好争吵,纵有人想驳,也得掂量莫要搅扰了人家婚事……”
他条条说得极在理,都中了郭禧的心坎。郭禧喜笑颜开,愈加斗志勃发,拍白玉石桌而道:“好!好!真是恰当时!如此说来,朕必得赏你这份光,去赴一赴亲迎盛会了!”
这一句的保证,又比上回“无事便去”更加笃定。元羲便不再纠缠于御驾亲征之事,权当清风过耳,喏喏应付了郭禧一番,便回去家中,继续准备他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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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之期,犹如眨眼。
应怜这一日自晨起,心中便怦怦直跳,早已心头捋过千万遍,却总是有一份不稳妥,非得事定了才休。
她也没睡多时,天蒙蒙亮,便被人催促叫起。家中除了女使奴仆,又多了不少车马,里头下来十数个高官的内眷,通是有诰命在身。年长的足够五六十、年轻的也有二十岁数,都穿戴了命妇衣冠,大妆大扮,喜气洋洋地来与她做娘家人;她们带来的仆妇女使也有头有脸,一家几个,便填塞得此间屋中快要搁置不下。脂粉香气充盈内外,直要冲到九霄上去。
这样的热闹中,应怜被安坐在妆镜前,由心灵手巧的梳头娘子一面唱吉祥词,一面从头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将长发绾绾结结,一丝不茍地高盘起——未必有多么好看,戴上那亭台神仙环绕的镂金冠时,却意外的合宜。
然而头冠太重,仍然压得她脖颈酸疼。
妇人们又拿来成套的金玉牙翡,点点缀缀,摆弄在她头上;又有女使长捧着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铜镜,映在后脑勺上,以便她随时可瞧见后头凤尾似的繁丽花结。
镜中人望镜中人,层层叠叠,像要直望进无穷的心底里去,教她忽然想起一些事。
如今这样新嫁的场面,这顶压得头疼的冠,她也曾料想过的。
头一回是在十岁头上。那会子还是个梳双髻的丫头,应栖也不知如何,与她闹得不睦,便说出话来吓她:“你是不知,新嫁妇的头冠有多沉重!像咱们家这样的,若要嫁时,便要戴七八十斤的头冠!我见过一个妇人,她就戴着这样的冠,结果到了夫家,人家掀开轿帘,她的头就咕噜噜滚出来了,只因那冠压断了她的脖子……哼哼,再有几年你便要嫁了……”
她年少无知,当真以为自己也要被这么压断脖子,便摸着脖颈吓得大哭,嚷到母亲跟前,说再不要嫁人。
也是那时,才小小少年、远没有如今这般高颀的元羲头一回与应栖争执,脸面都争红了,捏着拳头几欲要打的架势,被小厮们拉开,还怒道:“兄长只不该吓她!你晓得她胆量本就小……”
末了是元羲做贼似的,悄悄偷出了自己母亲刘氏当初婚嫁的头冠,摆在她面前,依旧红着脸,说话腼腆得蚊子哼似的,“哪有兄长说得七八十斤,不过二三十斤沉,重是重些,何曾压断过脖子……你戴上瞧瞧?”
那冠灼灼生辉,她好奇地戴上,太过宽大,便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再瞧不见少时元羲已隐约有情意的眼眸。
后来一朝事起,她辗转到了吴地。青玉阁里,折柳也曾挖空了心思,百般地诱哄,说到嫁娶,很是煞有介事,“只是外头名声不那样庄重,实则都是一样的,牵巾坐床、合卺撒帐……般般皆有,那郎官也需将你做正头娘子视之,你一样嫁夫找主,吃穿度日,哪里过不得了?且如今无论怎样,你的名声也已坏了,不趁此青春,为自己挑个可心的,难道挨到年老落魄时,挨饿受穷,还得做那不要钱的娼.妇么?”
那时泯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嫁娶之念,真正领悟了与元羲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晓得自己像只没头的苍蝇,在污秽的溷厕里团团乱转,寻不到出路是绝望、寻到了出路也还是绝望。
只是未想,那光照进来时,是以她从不曾预料的方式。
宗契拉着她,一步步将她拽出泥淖,洗净她脸上污浊,拍落她身上尘土,教她如今想来,都还欢喜得颤抖。
从此心中又萌生了一念:若是有朝一日,真与他能结良缘,二三十斤的头冠与否、鞠衣与否、诰命与否,她都不在乎了。那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宗契一人而已。
命妇们团簇着她,妆扮得比平日又艳丽,夸赞欢笑不尽;又曳开深青鞠衣、团花帔子、缂丝却扇,这样那样的叮嘱后,这才搀着她步上从门廊直铺到中门外的红毡,仿佛她是十分易碎的琉璃彩瓷,从一双手送到另一双手,一直送上了迎花担子。
绸帘放下,应怜听见了轿夫吆喝索要利市、鼓乐锣鸣喧嚣喜庆,众多呼喊的、讨彩的、唱喜词的人声中,间或夹杂了一二道熟悉的清朗声线,那是来迎新妇的元羲。
果然却扇掩面,她只一闪而逝瞥见他绯红的朝服,似乎幞头旁缀了一枝花朵,却未细看那是什么。
一会儿,讨得了利市钱的轿夫长喝一声,起轿开道。应怜将却扇搁在膝头,默默地坐于轿内,与轿外马上的郎君,去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迟来的亲迎礼像是报复一般,比所料场面豪奢更甚。元府车马盈门,顶着晌午热辣的日头,各个大小官员穿着严严整整的官袍,位重的先入堂得了席位;卑微的排着次序,等在门庭之中,只为亲自道一声喜,捂得热汗直下,却仍喜逐颜开。
这一切都与应怜无关。她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只端然持那一柄却扇,凤头丝履踩过门口的谷豆,跨马鞍、坐虚帐;热热闹闹中,却扇被人拿走,顶头又盖上了一方罗帛的盖头,生花翠草、鸳鸯和鸣,晃眼的金红锦绣。
应怜便如头一回偷戴刘氏的喜冠,被辉彩遮住了眼,除了人裙袍鞋履,其余什么也瞧不见;直待一杆喜秤挑开盖头,头一个入眼的,不是元羲、不是傧相,也不是欢笑的宾客,却是一脸勉强挤出笑意的刘氏。
刘氏那笑,涂了口脂的嘴唇上扬,擦了妆粉的脸面抖动。深凹的眸子里,却有类似厌恶仇恨的东西。
应怜漠然视之,心中平静地想:是了,她恨我。她怪我,怪我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依旧不在意,甚至对这位曾参与构陷她父亲与兄长的妇人,以高堂之礼,拜了一拜。
她不是非得恨一个人。恨是掩了双目的力量,凭借着恨,人将一往无前而盲目偏执。
填筑于她心中的,是宗契给予她的过往,是另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借此在长夜中望见了前路。
却扇重又回到应怜手中。她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步向新房,坐于撒满了金银彩果的床帐中,已是喧嚣沸腾,忽又闻得外头一阵动山震海的呼声。
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皇帝亲临了。她默默地盘算,擡眼仔细瞧,依稀于荧煌的灯烛光耀之中,窥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约摸入了戌时。
命妇们俱已离开,只有女使仆妇守在此。应怜命人打听堂前的事,仆妇欢喜激动地回来报道:“是官家亲临,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宠!”
她笑着点头,将撒帐的金银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赏赐些;又遣散了众人,教她们各自外头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渐夜深,沉香龙脑之息渐浓。时间随着庭院中的更漏,一点一滴地过。入戌时、出戌时,又入了亥时。寂寂人定初,本该郎君回房,可前头不知何故,另有一种吵嚷之声,不大和谐地钻入她耳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应怜毫无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点头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后半夜再来侍奉罢。”
雁回腾地转回精神,红着脸臊搭搭地答话:“哎,娘子……噢不,夫人,奴还是守着夫人。”
“日子长得很,有你守的。”应怜不理睬她心中盘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走了。
外头已是夜露升腾,月愈发地明朗。应怜默默于床帐里坐了一会,又起身,缓缓踱行,来来往往,听着那一声声愈加变味的吵闹争执,时时转过屏风,那后面掩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新房是元羲特地选定的,为的是前后有门,且后门挨着整座宅院的后角门不远。那一路寥寥挂着几盏风灯,混人眼目地出入皆方便。
应怜的心尤其砰砰地跳起来,时而微开后门观望,但见偶有仆妇匆匆经过,谁也不会着意望来一眼,只是一径转入前头穿堂了。
她逐渐心焦起来,枯等时辰,坐立不定。
终于,不知到了哪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几声急促叩门,暗响在外。应怜早已准备齐当,抄起一旁的瓦灰大氅,扔了披在肩的长帔,一股脑捉着鞠衣大袖,两膊塞了进去;本待要摘了喜冠,无奈那梳头娘子好手艺,发丝缠结,牢不可分。她扯得头皮发疼,也没扯下来。
外头叩门声又响了几下,依稀是有些发急了。应怜再也顾不上别的,一顶帷帽盖头,长长的纱帘几乎遮住半身,任那二三十斤的冠硌在帷帽与脑袋之间,不得服帖。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帽缘,无声无息,开了后门。
门外猴儿似的立着久未见面的元平,缩在一方阴影里,愈加黑瘦,两只眸子却神采奕奕,绽放出尤其精明的光来,甫一见她,咧嘴想笑又想哭,抹了一把脸,“小子便不行礼了。大事已定,娘子,我带您去寻高僧!”
应怜咬着唇点头,一言不发,听着心跳之声喧腾,盖过了遥遥飘过红墙的臣僚的吵闹,阖了门,跟定元平,再不迟疑,坚定而去,融入逐渐悄寂无声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