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第133章把此良宵,等闲抛掷……
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一圈马也跑不开的泥粉墙,围定了前后院,院外的木板门前,挂着一盏风里乱晃的灯笼,右面斜挑着一帘旗,也被夜风扫荡得扑剌剌乱卷,勉勉强强露出上书的几个字:孙员外店。
客店落在城外,也不知是荒僻或是年景不好,并瞧不见个住店的人。院子门大喇喇地敞着,一望进去,空空落落,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四面游荡,鞍韂也没卸,紧着啃那马槽石座下挤出头的零星青草。
应怜的心鼓噪起来,便要往院门里跨,却被元平一把拉住。
元平道:“娘子,高僧就在里头,小子不远送了,咱们就此告别吧。”
“你要回去?”想起出城时,那样兵甲森森的异常之景,她心中有些不安稳,“此夜动荡,你不如待在这里,明日再走。”
元平摇了摇头,一向伶俐的眼眸里罕见地出现了执着的意味,“官人叮嘱,将您送到便回。小子还得去复命。”
他却也早清楚这一场婚事的内情。因此当旁的人一口一个“夫人”地奉承,独独元平却打一照面,便依旧唤她作“娘子”。
应怜终究有些愧疚,叹了一声,“那你去吧,护得你家官人周全。再烦你转告他一声,我承他这份情,望他今后平安喜乐。”
元平巴巴地望着她,又有些孤落落的,教人为之不忍。
“我晓得您要走。”他道,“只是……往后娘子还回来么?这儿毕竟是您的家。”
应怜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但只点头,“会的。”
得了这一句诺,元平便笑了起来,眸中有晶亮摇动的光彩,吸了吸鼻子,脆挺挺地应了一声,挥挥手,“我瞧着娘子进去了便走。”
他果真定定地瞧着她,直目送进了客店的大前门,寻着了那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才默默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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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步入了昏黄的客店前堂。
四面排着些桌椅,柜台在角落,青布帘儿遮了旁屋的门,再走几步便是后院。地界不大,桌案也简单,因此应怜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大马金刀坐得笔直、正在喝酒的僧人。
他背对着她,穿着普通的灰布短衫,领口皱巴巴地揉了些污渍,同袖口衣摆一般,那污痕红中泛褐,却是溅上去的。他身旁委弃着一摞甲,鱼鳞似的密密叠叠,护心镜间杂在甲胄之间,耀映着半明不暗的灯烛摇颤。
木桌是使了多年擦擦洗洗的,本是油泥点点,如今上头搁了一把带血的锃亮钢刀,一旁还倚了一根长棍,浑朴的精铁制成,同样沾染了厚厚的血渍,顺着棍身往下淌。刺鼻腥甜的血腥气,便混杂在扑鼻而来的酒香之中,惹得应怜直皱眉。
她近前几步,踢开滚在脚边的几只酒坛,踮着脚,以免又教碎片硌着,才转到了他跟前,欣喜是欣喜,却不得不夺走他将要入口的一碗酒,掩着鼻子问:“你究竟喝了多少?”
宗契浓而深的眉峰微颤了一下,仿佛对她的话有所反应,然而目光只是漠然,又涣散,一时在她身上游移,一时望向空落落的某处,而后笑了起来。
“是喜酒。”他醉醺醺地开口,勉强聚焦望着她,努力辨认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喜酒,拿来。”
罢了不由分说,却来摘她手里的碗。应怜自不肯给,才要泼了酒,他却使了个小擒拿手,也不知如何,花活儿一绕,应怜眼前一花,已被叼住了腕子,吃痛之下手一松。
他接住碗时滴酒未漏,鲸吞牛饮时却顾不得沾湿了脖颈衣襟,一只手却还攥着她。
应怜既恼火又好笑,任他攥着不松手。他又去摸那酒坛,半晌已是空了,于是丢在一边,不甚满意地唤道:“店家!店家——”
未想闹得这般阵仗,竟当真还有个店家哆哆嗦嗦打柜台里头探出脑袋,白着脸来送酒,见她又跟见鬼了似的,转身就要跑。
“站住!”应怜扒拉开宗契铁一样的手掌,问店家,“你是孙员外?这店做营生是不做?”
孙员外哭丧脸道:“这煞星爷爷拎着把杀、杀人刀来,便是客人也都吓跑了,做甚营生!”
宗契接了那一新坛的泥封,仍要喝。应怜心疼不过,叹了口气,捉住他的手,“别喝了。”
他又茫然地望过来,定定要将她看进心底里。
应怜想了想,上下寻不到钱财,索性问店家,“有镜子么?”
“有、有!”孙员外一骨碌跑了。
一会儿回来,手里头捧着一面粗铜镜,不那么清晰,却也照出了人面花红。
应怜就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摘那冠,将缠络的长发尽数松懈下来,好半天才取下,揉了揉发紧的头皮,拢了散发,在孙员外惊异莫名的目光中,递过了那金枝宝叶的头冠。
“左右无客,这店我买下来了。”她指指那冠,见孙员外发傻,以为不够,便又摘下了两只镶了红翡的金荔枝耳坠。
孙员外嘴张得合不拢,躬身弯腰,话也说不利索了,“够了、尽够了!”买他十家客店也够了!
应怜便又吩咐,“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再多备些热水、醒酒的茶汤。”
都备齐了,她一人扶不住宗契,索性同着孙员外,一左一右架着,歪歪晃晃送去了厢房。
孙员外捧着那冠,生怕化了,跟财神爷回话:“那老儿家我、我、我便去了?”
“钥匙拿来!”应怜百忙之中伸出手。
孙员外一把塞过前后院的钥匙,溜也似的逃之夭夭,临走前还牢牢地替她阖上了门。
灯烛尽有,只是再多也仿佛不明朗,就这么明明暗暗地燃着,照映在相对的两人脸上、身上。
应怜褪了大氅、鞠衣,松了口气,摸摸额头后颈的汗,又捂了捂安静坐于床边的宗契的额头。
他脸面发红,两只眼眶也是红的,唯有眸中瞳子乌黑,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一会儿,应怜笨拙地替他解了衣衫,捏着鼻子将那堆汗涔涔、血糊糊又酒气醺人的布料扔到了一边,拧了热手巾,从头脸开始,一点点替他擦拭。
她瞧见他前胸后背十数道半新不旧的伤疤,细的是剑、阔的是刀,深的是矛尖,皮肉翻出的是枪与钺。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皆是离别在江宁时所伤。
今夜新添了一道新的伤口,不深,却在脸上,先前被污渍与阴影所遮盖,这会子毕现无疑,自颧骨向下,划了不长不短的一道,往后不知是否要留疤。
但他眉骨鼻梁、脸面轮廓依旧深刻俊挺,此时不动不语地盯着她,精赤着上身,教她脸面逐渐热了起来。
“不成想你喝醉了是这般。”应怜为她擦拭手臂手掌,将手牵紧他粗大的五只手指里,感受掌心的灼热,“平日里都夸海量,如今怎么也醉了?”
她才要抽出手来,那只手掌却收拢一翻,将她扣在了内,连带着人也往怀中一扯。应怜受了一惊,抵不住身,扑在他身上,下巴却磕在了他肩头。
那肩也不知是用铜还是铁烙出来的,硬梆梆硌得她舌根发麻,捂着下巴擡头,却正撞见了他俯首注视来的滚烫目光。
“惜奴。”他含混不清念了一句,而后略带干燥的唇却更加滚烫地落了下来。
一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