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问顺治:“您是因为什么缘故,要求来生?”
若说他对董鄂妃有感情,可他细看觉得不像,若说没有,他又要求来生。
没办法,他只能先开口问。
顺治就道:“您是高僧,自然也通医术,应该能看得出来,我的寿命并不长久。”
玉林通琇自然能看得出来,还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长寿之相。
顺治就笑了笑:“我有心爱之人,此生不能和她在一起太久,自然想求来世。”
只是听完玉林通琇的话以后,他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没有了。
“是我着相了。”
“大师,您着相了。”
佟采薇微笑。
刚刚茆溪森非要和她论什么命数,言下之意她的命不该如此。
殊不知,人的命数哪有恒定不变的?她今日和他论佛,说不定就是他命中的一场变数。
她不欲多言,转身去找顺治。
顺治和玉林通琇也不知道聊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脸色沉重。
她顺口问了一句。
顺治微微摇头:“没事。”
此后半月,顺治连着来了佛寺许多天,宫中流言又起,说他百念俱灰,想要出家。
孝庄终于坐不住了。
她将顺治叫到了自己的宫中,准备促膝长谈。
母子两个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顺治垂着眼,看出孝庄的消瘦。
她缠绵病榻,病始终断断续续,这会儿几乎难以说话:“福临,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并非不聪明,在碰到和自己、福临无关的事情的时候,她机智而又敏锐,但此前已经被顺治病了的事情冲击,她很难在和他相关的事情上保持着清醒。
布木布泰想起宫中流言,眼中溢满失望:“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放弃自己的江山吗?大清世世代代的努力,你的皇祖父、你的皇阿玛拼了命挣回来的江山,你就要拱手送给他人?”
“你是皇帝!你怎么能这样任性?你身上扛着的又不是只有你自己的一条命,天下那么多的臣民,难道你都不放在心上?”
“前明残党尚存,三藩虎视眈眈,这片黄土上面,就算没了你在乎的人,也有你的责任在。”
“你这是在逃避。”布木布泰一字一顿,“这些年,难道我对你就是这样教导的吗?”
顺治被她问的有一瞬的沉默。
他有时候在想,他的皇额娘并非全然有错,她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大清站稳脚跟,她的目的其实和她是一样的。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光靠外力,怎么可能能够站得住脚?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孝庄:“我并没有逃避,是您逼着我逃避的。”
“早些年的时候,您心里惦记着蒙古,即便知道他们手伸得太长,您也不忍心收拾他们,所以养大了他们的胆子。”
“科尔沁嫁了多少人进宫,又有多少大臣的福晋都出身蒙古?你说要大清站稳脚跟,那请问,这是谁的大清?”他质问,“这是满人的大清,不是蒙古的大清,这么多年,您一直分不清。”
他承认自己的皇额娘颇有手段,能把他从稚童扶上皇位,能让他在宫中活下来,又能平安长到现在。
但他难以容忍她的手段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得让她意识到,她是错的。
否则即便他死了,玄烨登基,也不过是重蹈他的覆辙,成为另一个傀儡。
“我累了。”他故作哀伤,也说不清是真是假,还是真情流露。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从前我期盼着您能够看看我,多看看我,而不是只有冰冷的宫墙作伴。”
“宫中流言四起,他们都说您和多尔衮早就相识,多尔衮还曾向您的阿玛求娶过您,皇阿玛死了,你们才有机会在一起。”顺治想起从前,“有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问我,这是不是真的。”
在一个幼童面前,询问他,他的额娘是不是和他的仇人早有暧昧。
他们话语中的恶意让小小的福临没办法忽视,即便他捂住眼睛,捂住嘴巴,捂住耳朵,那些话也会钻进他的心里去。
“后来等我的年纪大了,却不得不面对着这位摄政王。”
他问:“您知道我每次看见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布木布泰怔怔地看着他。
“我每一次都在想,我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生噬他的血肉,嚼碎他的骨头。”
“他们都说我是恨他,恨自己只是个傀儡,恨他凌驾于我之上。”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只是想保护您。”
“我没尝过权力的滋味,对它并没有那么憧憬,但我想获得它,只是因为曾经我知道,只有握着它,才能够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您。”
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想要紧紧地握住权力,无非也是因为曾经那段苦痛的记忆。
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却也冲突矛盾着。
没了共同的敌人多尔衮,他们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敌人。
“皇额娘,您的手伸得太长了。”
顺治看着她:“可我爱戴着您,即便您手伸得这么长,我也不忍心砍断您的手,砍不断,那只能我退出。”
“我总觉得我这一辈子,活得很累很累。”
倘若没有佟采薇,没有任何人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他早就生出死意了。
“您说这些都是我的责任,但它们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无数次想过,要是我死了多好,要是我死了,您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他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想过要解脱。
活着好累。
然而第二天,他还是要收拾好心情,面带着微笑,往前走。
他说:“佛说有轮回,要是我有下一辈子,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