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单子看了一遍,让内务府又重新抄了一份,揣着新鲜出炉的单子去找阿吉格了。
还是托了娜木钟当中间人。
毕竟顺治登基以后,皇太极的嫔妃们就大多迁到了一两个宫里,庶妃们尤其,很多人都是挤在一个宫里的,地方狭窄,见面说个话都不太方便。
娜木钟好歹是大贵妃,能独居一宫。
知道她们两个有话要说,娜木钟特意找了个借口躲开了。
佟采薇就把单子给阿吉格看了一眼。
阿吉格慌得直摆手:“这……这能看吗?不对,我看这个干什么?”
她的所有财产都是由嬷嬷们管着的。
佟采薇摇头:“你傻呀!自个儿有多少钱,当然要自个知道的清楚,哪能真的甩手完全不管?”
要是碰到个脾气好、人品好的奶嬷嬷还好一点,要是像迎春一样,碰到辖制自己还贪财,敢挪用她东西的奶嬷嬷,就老实了。
她轻咳一声,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点义务教她点东西的:“你看你脾气这么好,万一那谁脾气不好怎么办?他要是问你拿钱做坏事你给不给?你要是不给,他伙同别人坑你的钱怎么办?”
她严肃着脸:“咱们不能赌对方人品好不好、对你好不好,你手里有钱才是正经的!”
阿吉格被她说得满脑袋发晕。
佟采薇也没指望她全记住,反手就把手里的嫁妆单子递给她了:“你先瞧一下,有没有什么要添的,要是有赶紧拿个条子写出来叫内务府去置办下来。”
古代的嫁妆繁琐,细节又多,连平常要用的洗脸盆儿之类的日常东西都要准备,她唯恐自己一个不注意内务府就把东西给忘记了。
姑嫂两个头对着头,对了半晌,佟采薇先熬不住了。
她揉揉酸痛的胳膊和肩膀:“你先瞧着,我在门口转转,抻抻胳膊。”
阿吉格嗯嗯点头。
佟采薇就出了门,也没走远,就在院子里溜达。
寿康宫地方小一些,但也好歹是个正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株她喊不上来名字的树,枝繁叶茂的。
这会儿已经入秋,天气变换得极快,有时候可能出门的时候还是大太阳,没一会儿就阴下来了。
佟采薇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小会儿,天立马就变了。
春絮跟着她,看一眼天色,发愁:“一会儿不会下雨吧?”
话音才落,豆大的雨点子就落下来了。
十多年来首次喜提乌鸦嘴的春絮满头黑线,连忙护着佟采薇躲进了屋檐下。
小小的寿康宫里也热闹起来了,太监丫头们收东西的收东西,找雨伞的找雨伞,像是一锅刚刚煮沸的汤喧嚣起来。
佟采薇没回屋,嗅着空气里芬芳的泥土味道,坐在屋檐下赏雨。
以前在现代上学的时候她最烦下雨,因为下雨就意味着她要打伞,要小心雨水打湿自己的鞋袜,要走两公里的路从家去学校上课,最讨厌的情况就是满腿泥点子和水花,还要撑着东倒西歪的伞。
穿回古代以后,难得有了闲心赏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讨厌下雨可能是因为上学的时候手里根本没钱……不然出入都在车库,很难被风吹雨打。
她歪头靠在廊檐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想,就算不喜欢下雨,她也还是想回到现代去。
正满心愁绪的时候,博果尔撞进来了。
他身上穿着家常的衣裳,辫子缠在脖子上,身上湿了大半,后头两个小太监手里拿着伞追着他跑,上气不接下气的:“王爷,您等等我们!”
博果尔回头哈哈一笑:“有等你们的功夫,爷早就跑到了!”
小太监急得和什么似的:“跑到了您也湿透了!这样跑来寿康宫,娘娘看见了肯定要问罪的。”
博果尔笑意未减:“你慌什么!额娘那里自有我去说,保准问不了你的罪。”
他闯进屋檐下,才看见佟采薇坐着。
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回落,变成了抿嘴的模样。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心里的想法,从前只当她是个无话不说的兄弟,然而在发觉兄弟忽然变成了女人的时候,他立刻觉得两人的关系微妙起来了,好像回不到那会儿勾肩搭背逛茶楼的时候了。
——当然,佟采薇是不会主动告诉他,即便自己装成佟国维的时候他们也是没有什么勾肩搭背的,毕竟她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还是个古代的女人,平常相处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注意一些。
总之,他看佟采薇的眼神很微妙。
恰恰好,佟采薇并不想看到这种微妙的眼神,她又不是有什么作死的想法,敢在皇宫内院里和小叔子眼神缠绵、气氛微妙。
她站起身,垂着眼,行礼:“十一爷。”
博果尔虽然莽直,却也通礼数,连忙回礼。
院子里的声音渐渐消了,找伞的、收拾东西的宫女太监都窝回了房间里,一锅热汤止沸,只余平静的水面。
雨下得愈发大了,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砸在地上。
沙沙、沙沙。
博果尔本该去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可他没有动身,两个追着他跑的小太监是他身边的亲信,自然也是知道自个儿主子这段时间的状态的,他们两个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乱看,只一个假装在旁边收伞甩水,另一个悄悄溜去找换洗的衣裳。
同处屋檐下,即使两人没说什么话、没有任何一个互动,佟采薇也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是以她准备转身就回去的。
还没离开,博果尔就“哎”了一声叫住她。
佟采薇转身:“十一爷有事吩咐?”
她的眼神平静而陌生,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博果尔心情复杂,甚至有点哀怨和怒意——他们两个又没什么!从前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好朋友”,怎么如今就需要避嫌成这个样子?难道她就笃定了自己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佟采薇不大理解他的哀怨,就算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多半也是要嗤笑的。
他们两个,一个皇帝的嫔妃,一个皇帝的亲弟弟,若是成了知己朋友,皇帝是觉得自己头上不够绿呢,还是他们两个嫌自己活得不够长?
往小了说能被造谣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互生情谊,往大了说人家能说他们两个前朝后宫相通,窥视帝王行踪。
嘴都长别人那里,怎么说还不是他们自由发挥?
佟采薇从来不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情,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争取能茍到一百岁,如果康熙真是她儿子,将来她要做个长寿平安的皇太后。
更何况顺治已经觉出了异常,虽然不至于误会她和博果尔有点什么,但哪个男人能高兴自己的女人和旁的男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
她没打算再搭理博果尔。
博果尔却不高兴了,他低声质疑:“你从前说的,能与我做个长久的朋友的话,难道你都忘了?”
佟采薇这回是真看傻子的眼神了。
他是真一点儿没明白她为什么避嫌和忌讳啊?
不是,他这个脑子,真的能在大清活下来吗?朝堂上那群人不把他活撕了?
从前博果尔跟她说什么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差事,皇帝一直没给他安排,合着不是还没想好怎么安排,而是嫌弃自己这个弟弟太蠢了吧?
佟采薇诧异而嫌弃的表情太鲜明了。
博果尔差点恼羞成怒。
佟采薇左右看看,这廊下的人只有她和博果尔,以及两个人的亲信,借着雨帘的阻挡,她决定把话说清楚,免得博果尔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十一爷,您是皇子王爷,我是后宫的嫔妃,往后这些话,您可别挂在嘴上了。”
博果尔脑回路却不一样,他双眼发亮:“所以你承认了,和我认识的人是你?”
佟采薇:“……”
她觉得自己厌蠢症有点犯了。
此刻掏出镜子,她估摸着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生无可恋的死鱼眼:“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在宫外我们能当朋友,进了宫,我们就当不了朋友了。”
她没有什么不忍心打破别人幻想的好心和容忍度:“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已经十二了,明年就该进入朝堂了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是王爷,自然也该小心谨慎,别让别人抓到把柄。”
她举《周易》,又翻《古辞》:“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做人要懂得保持社交距离。
博果尔沉默,他虽然不爱读书,但这些浅显直白的道理,他也是能听明白的。
前两日去佟府的时候他忐忑又茫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追寻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了答案又会怎么样,游游离离、茫茫然然,只知道自己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如今,由佟采薇证实了这个答案,他却更加茫然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在宫外其实差不多,她年纪比他还大一岁,在宫外他总有些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皇上迟迟没有告诉他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这些茫然无措,他都曾吐露给她听过。
那时她总是安慰他,人各有志,他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博果尔后来回去想了想,自己不善文辞,只有身上一把子力气和打小学的骑射功夫,也不是不能像谨亲王等人一般建功立业。
他那时许诺,等自己将来封了王,必定要将“佟国维”调到自己麾下,带他征战沙场,他们两个要坐在弯刀月下喝酒喝个痛快。
谁能想到啊?
谁能想到那时候一口答应的“佟国维”根本就是忽悠他的!
八旗的女子都要选秀,选秀结束以后才能自由婚配,她早知道自己要选秀,以佟图赖的身份,进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是骗他的!从一开始就是!
博果尔心彻底碎了。
再擡头,佟采薇已经带着春絮转身离开了。
他恍恍惚惚的,伺候的太监见他脸色不对,连忙上去搀扶着:“爷?您没事儿吧?”
博果尔蠕动着嘴唇,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嘴,一头栽倒在了小太监的怀里。
*
博果尔病了,一场大雨,心神不宁,最终导致他发了烧。
人是在宫里病倒的,又是自己的亲弟弟,于情于理,顺治都该去看上一眼。
他让吴良辅拿了伞,没让太多人跟着,自己去了寿康宫。
博果尔躺在偏殿里,娜木钟正照看着,御医也来过了,顺治一擡头,才发现阿吉格也在这。
见他看自己,阿吉格连忙小声道:“我和佟格格在商量内务府的事情。”
顺治一顿,左右环顾,没看见佟采薇,猜到是博果尔出了事,她怕在这里添麻烦,肯定已经回去了。
再低头看躺在床上苍白着脸的博果尔,顺治脸上没什么情绪,问:“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小太监哪敢说实话?半真半假罢了:“十一爷早上就说要来给大贵妃请安,走到一半就下了大雨,奴才们回去拿伞耽误了,爷又不想打伞,说这儿离得近,跑两步就到了,结果雨势越大,浇了满头,爷就病了。”
至于和佟格格说了两句话耽误了换衣裳这种事情,他还是咽进肚子里吧。
娜木钟坐在旁边垂泪:“这么大的人了,还跟着小孩儿似的,总也不懂事不听话,也怪我,没早给他定下个福晋,成了家,兴许就收了心了。”
顺治本来觉得也不是很着急的,年纪再大,也才十二。
满人成婚年纪都早,大多数都是十二三岁就成亲了,但他是过来人,知道十二三岁的年纪什么都还不清楚,成婚早也不是没有坏处。
但这会儿,他却道:“这事儿我已经问过皇额娘了,她的意思,是给博果尔娶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阿云。”
娜木钟唇角微僵:“已经定下了?”
顺治:“定下了。”
他定下的事,娜木钟没有资格更改,只是,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她和孝庄不是没有龃龉的,早年都是嫔妃,她先是林丹汗的福晋,再二嫁给了皇太极,被皇太极、代善兄弟俩推来推去,弄得她像什么讨人嫌的物件儿,后来进了宫,嫔妃之间你争我斗,这事儿就成了她的痛点。
明面上的地位高一些,但那会儿皇太极一共六个福晋,一个是元福晋死的早,一个是继福晋,一个是科尔沁蒙古娶回来的国主福晋,剩下三个,她、布木布泰还有海兰珠,海兰珠是真爱,布木布泰有姑姑国主福晋罩着,她的地位也尴尬。
更何况,布木布泰的儿子还当了皇帝。
无非都是因为科尔沁草原势大。
但势大,多少也有联姻的缘故,别的不说,布木布泰那么多个侄女,嫁进紫禁城的有,嫁给宗室的也不少,如今中宫皇后势弱,她又想着联姻……
偏偏还要打主意打到她的的博果尔头上。
娜木钟心里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这样被动,她也不肖想着做太后,儿媳妇总能挑个和她心意的吧?
思及此,她对顺治道:“大婚的流程总要走上一年多,这亲事虽然定下了,但博果尔的后院里还是没人照料,我不大放心……”
顺治:“那您的意思?”
娜木钟道:“我是想着,等开春了是不是还要选秀?到时候再给博果尔挑个侧福晋吧?挑个年纪大点儿的,阿云年纪也小,挑个大点的好照顾。”
顺治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博果尔娶福晋他退了一步,当然也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挑个并非蒙古旗出身的侧福晋也好。
“明年朕一定替博果尔留意着。”
他看过博果尔就走了,挥退了问他回不回乾清宫的吴良辅:“去景仁宫。”
去的时候脚步匆匆,到的时候却又放缓了。
景仁宫偏殿的窗户大开着,佟采薇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旗装,正坐在窗边,托腮看着雨帘,一脸的闲散。
顺治心里那点儿没来由的怒意都消散在了雨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以后,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多心。
他走到窗边,敲了敲:“天气凉,怎么不多穿一件,冻着凉了怎么办?”
佟采薇身上还披着件外袍呢,闻言仰头看他:“我不冷。”
她察言观色,看出他脸色不虞:“皇上打哪儿来的?”
顺治哼一声:“打寿康宫来的,博果尔淋了雨,病了,朕去看他,脸色那叫一个苍白,躺在床上跟没了半条命似的。”
说着,他又看佟采薇的脸色,见她听见博果尔脸色苍白时面色平常,心里舒坦了一些。
佟采薇假装不知道:“这么大的雨,您让太医去看就是了,何必自己去?您身子也没好到哪儿去!回头也病了可怎么办?不值当!”
她话里微妙的“博果尔不如您重要”的潜台词成功取悦了顺治。
他从窗户里探进去手,在佟采薇脑袋上弹了一下,成功让她捂住了额头瞪着自己:“我要是病了,头一个就来你这景仁宫,先让你跟我一起病一病,到时候咱们两个就躺在一块儿,比谁的病先好!”
这话气得佟采薇立刻喊春絮:“不得了了,快把皇上赶出去,他跑去寿康宫吹了冷风,这会儿见不得我好,要拿病来辖制我!我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儿,可不能染了病。”
春絮知道他们两个在打闹,根本不带动一下的。
佟采薇借势装恼:“好好好,你倒成了皇上的丫头了,等明儿我就找内务府把你送到乾清宫去。”
顺治忍笑:“我那乾清宫都是太监,你这宫女在那可呆不住,还是你自己留着使吧,不然回头又跟我抱怨,‘哎呀,皇上抢了我的宫女’。”
两人都在玩笑,春絮只当作是耳旁风。
她心里还怪紧张的呢。
前脚格格才和十一爷说了话,后脚他就当着格格的面扑通一声倒下了,把她和格格都吓了一跳,也惊动了大贵妃和和硕公主,也得亏格格聪明,假装才到的,不然还真要让人发现不对了。
只是她们两个躲得再快,她也怕十一爷身边有笨蛋,把格格和十一爷说了会话的事情抖落出来。
从回了宫,她就战战兢兢的。
好在格格有主见,特意脱了半件衣裳坐在窗边打着窗户看雨,才让皇上注意力变了,转移了话题。
这会儿打打闹闹的,那点儿紧张的气氛也就没有了。
春絮长长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