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死了,他身边那个钟栎也一样可恨,阿兄你不能再冒险去赌这一把!”
“我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澈还在等我,阿澈已经没了爹爹了,她不能再失去你这个舅舅了。”
不知为何,辛宜刚说去这话,宋峥顿时感觉腹下的抽痛一阵接着一阵。
他今早被季桓设计的“假辛宜”捅了一刀,在归月楼草草包扎了一番,出归月楼后同季桓的那些人周旋,是以,伤口又裂了。
宋峥忍着痛,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行了一夜,马车仍未掉头返回吴县。约莫五更时分,吴县北部的汀城正好开了城门。
宋峥起了高热,辛宜去接阿澈时,带着宋峥去汀城看了大夫。
他身上刀伤深得险些穿腹,足以可见下手之人多么得心狠手辣。宋峥之前覆得草药根本无多大用,还得医馆里的大夫用上等的金疮药,再缝了伤处才可。
但眼下,吴县那处始终是一个变数,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上次在吴县匆匆一别,辛宜已经有将近六个月没有见阿澈。她将宋峥安顿在医馆后,跟着宋峥的人去了一处宅子。
安顿好阿兄后,天际朦朦亮,才翻了一抹泛着壳青的白,辛宜急匆匆推门而入。刚进来里间,掀开帘子,看见心心念念的睡颜,鼻尖猛得一酸,捂着唇心底一阵一阵得抽痛。
一别六月,小丫头抽了个子,脸上原来的肉肉也均匀了许多,脸型愈发像安郎。
软软的乌发被扎成小揪揪,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脸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可见郗和虽嘴硬,却实打实得将她的阿澈照顾得很好。
辛宜几乎一夜没睡,她想脱鞋上榻,陪着阿澈睡一会儿,这样她一起来就能看见阿娘。
想到这茬,眼眶酸得实在难受,泪珠子又是一颗颗滚落下来。往常,她和安郎会把阿澈搂在中间,这样任凭如何侧身,都能看见爹爹和娘亲。
短短一瞬,她思量了各种场景,阿澈醒来后,第一件事会不会问她爹爹哪去了了?
阿澈到底才两岁多,甚至还未三岁,这叫她如何开口告诉阿澈,爹爹已经不在了。
“阿澈。”
“阿娘只有你了。”
她就这般坐在床榻,定定地看着阿澈,用心描绘她脸上的每一处。
天知道,被困在郡守府的那些日子,她有多期待着这一天。
季桓不叫她见阿澈和安郎,害得她夫离子散,剥夺她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与职责。
阿澈久未见她,也不知是否忘了她这个阿娘,是否还记得她的模样。
似乎心有所感,床上得小丫头踢了踢被子,辛宜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被褥掖好。
恰在此刻,小丫头醒了。
乌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同安郎的眼睛一模一样。盯着她怔神片刻: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阿澈没有在做梦,是娘亲,是娘亲回来了。”
辛宜再难压抑自己的情绪,俯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女儿。
哪知,小丫头只抱着她抱了一会,旋即开始手脚并用地挣脱,哭声在身下忽地响起。
“娘亲坏,娘亲坏,娘亲都不要阿澈了。娘亲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阿澈,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娘亲没有不要你,真的没有不要你。”辛宜抱起女儿,哭得涕泗横流。
“真嘟?”
“我们拉勾勾,娘亲怎么会骗你呢?”辛宜抹去了眼泪,笑道。
“好,阿澈相信娘亲~”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小丫头继续道。
“爹爹,爹爹去外面做事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辛宜一时语塞,心里揪痛着,强忍住即将喷涌的眼泪。
“娘亲,很久是多久啊?”
“很久,就是等阿澈长得和娘亲一样高的时候……”
……
另一旁,吴郡太守府。
自季泠放走辛宜堪堪两个时辰,钟栎就带着人回来了。
由于季泠拿捏着季桓的命脉,钟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昨夜城中归月楼那处究竟如何乱,他也无心去管。
辛宜跑了便跑了,主上清醒后自有他的打算。
此时季泠一身僧袍,手里转着佛珠,站在季桓床前念着经文。
季桓早醒了,只是身上扎了针,动弹不得。他就这般,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季泠,恨得咬牙切齿。
可惜,连牙都不动了。
“阿桓,你做了太多错事,暂且莫要说话了。”季泠顿了顿,又补了句,“想来阿母也不愿让你再多说话。”
季泠转过身,对着榻上那双漆黑如墨氤氲着怒火羞恼与恨意的眸子,叹了口气。
“我放走了辛宜。”
果然,听见她说这话,季桓面色倏地大变,他努力怒睁眼眸,身子不停地颤抖,面容愈发得狰狞。
“你不是说,辛宜死后,你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吗?你可知为何?”
“阿姊今日就告诉你吧。”
“征和五年(五年前)三月,你借着将阿母的坟茔迁回祁陵的幌子,在天梧山做法事。我在禄苍庵第一次见到辛宜,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弟妇。”
“若论起这个,你又会嘲讽阿姊,说阿姊奴颜屈膝,说阿姊背叛季氏。可你哪里知道,当年孙氏和一手遮天,我们姐弟在府中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
“孙氏接二连三的有孕,又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产,她怎能不恨你我姐弟?阿桓你那时是认死理,宁死也要与父亲抗衡,与孙氏作对。”
“但阿母已经……我们姐弟二人能活着,能立身,才是最要紧的。永嘉十年(13年前),并州赤山之乱爆发,我听见孙氏夜里抚着肚子,对父亲说要你去历练。”
“我求了孙氏整整一月,每天跪着替她揉肩捏腿,亲手替她那刚满周岁的女儿浣洗衣物,这才求得看她一次松口,不想你一意孤行,先一步去了。”
“你实在太叫阿姊伤心。”
“……”
“琛郎的事,也是。”
季泠说着,忽地苦涩一笑走近季桓身旁,无奈地笑着:“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可你终归未对我设防不是?”
“我并未告诉辛宜,邺城之乱爆发时,云霁过来告知过我,你看,你也并未想着阿姊去死?”
“就连你找到兮山,也是担忧阿姊被陆氏的人找到,担忧他们报复我。”
“阿桓啊阿桓,纵然你对阿姊做错了很多事,可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看在阿母的面子上,我身为阿姊,又怎么能真的恨你入骨呢?”
季泠闭着眼睛,流下两行苦涩的清泪。
“可辛宜不一样。”
“当年在禄苍庵,阿姊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看得清楚,她分明是非常爱你。”
“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迅速捕捉到季桓眸底的一抹不耐与憎恶,甚至还有隐隐的逃避。季泠心下又有了几分了然,她继续道:
“我当时心生凄苦,无人申诉,辛宜那时年少,听我说着旧事,纵然你待她冷淡,她也你满是怜爱。”
“阿桓,你知我为何会答应她,同她跟你回去。又为何宁愿与你作对,也要帮她逃离吗?”
季桓躺在榻上,目露寒光,面色凝重,恨不得当场杀了季泠。
“当年,她落得那般下场,若真论起来,其实都是我的过错。”
“原本我想托她,替我向阿桓你解释涧素琴背后的事。她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会不计后果,冒着惹怒你的风险,也要犯你的忌讳,将那张琴带至你身旁。”
“也正是我告诉她,那张涧素琴是阿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她那时才会不计生死,明明她已被嬷嬷带走了,却还要回去拿那张琴……”
“她为此,被胡人捉住,因为她是你季桓的夫人,胡人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就这样被吊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你怀疑她是宋雍的奸细,可我问你,阿桓,宋雍都死了,她为何还去拿那把涧素?”
“若不是为了你,她何至于此?你也知道,邺城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得逃命,辛宜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不知道逃命呢?”
“是你愧对于她。”
“正如当年,季选抛弃你和阿母一般。”
“阿母惨死,你也从此性情大变,自此恨透了季选。”
“可辛宜她是无辜的,是你季桓,让辛宜活生生得成了另一个阿母!”
“而阿桓你,也成了自己此生最厌弃痛恨鄙夷之人!”
季泠叹了口气,擡手摸向季桓的头,“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辛宜啊!她那般好的一个姑娘。”
“阿桓,你现在知晓自己为何会深陷梦魇整整五年了吗?”
“放过辛宜吧,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再像阿姊一样,她已经够可怜了。”
说罢,季泠擡手摸向季桓脖颈的银针,轻轻一抽,令他能开口说话。
“阿桓,阿姊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就算是阿母,她若活着,也不会喜你这般疯魔。”
察觉唇舌能动弹后,季桓死死盯着季泠,舌尖舔过牙槽,目光凌厉的如同腊月寒冰。
“季泠,你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杀了阿姊,自是容易不过。但,阿姊不能看着你继续祸害辛宜。”
“阿桓,听阿姊一句劝吧,正视你的心,放过辛宜,也放过你自己。”季泠撚着手中的银针,垂眸轻声道。
“哈哈哈哈。”谁知听完她的话,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忽地一声冷笑,凤眸微眯,呼吸有些急促,恍似颇为急不可耐。
“要我放了她?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