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智人的选择18
其实夏珊也收到了消息。只是电话那头的华裔志愿者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她是不是ChovanWei的妈妈,ChovanWei发生了车祸时,她立刻骂了一句脏话,挂了。
她的儿子她了解。怎么可能在洛杉矶的凌晨三点出车祸?肯定是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觉呢!这些骗子以为她联系不上儿子所以才敢来骗她!
她把这通电话当做笑话讲给正在帮她艾灸的表姐听——想骗她的钱?没门!
夏珊最近身体不太好,大概是快绝经的原因,一直有不规则出血。作为过来人的表姐说既然出血量不大,艾灸一下相关xue道就能止住。缭绕的烟气中,表姐凑兴地讲了些八卦,无外乎是一些她儿子说过的,那些不听父母话的华裔留子如何被骗财骗色甚至飙车丧命的新闻。
“当然了,小凡被你教育得那么乖,只知道学习,从来不出校园,肯定不会出事。这些骗子太没道德了……”
她正讲得唾沫横飞,见到夏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显示着“危从安”三个字,立刻不做声了。
夏珊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接起电话,“嗯嗯”了两声就挂了。
“啥事啊?他怎么会打电话给你。”
“问我在不在家,他在回来的路上,有事和我说。”
夏珊有些烦躁。危峨出差后危从安一直没回过这边,她只用伺候两个老的,多么自由自在。现在继子突然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非要当面和她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想招待他。但她也上网,而且远在岘港的危峨总往家族群里发一些新闻链接,都是长子危从安和未来长媳贺美娜的工作近况,在什么场合获得了什么荣誉,那种自豪的嘴脸让夏珊一边带领着其他亲戚往群里复制鼓掌表情一边止不住地恶心。
对于危峨提出的把贺美娜拉进家族群的要求,危从安根本没理;危峨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坚持——夏珊看得出来,危峨正在将这个家族的核心权力慢慢地交接给长子,所以今时今日的危从安她更加得罪不得了,同时她对他的厌恶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更何况饭点了,是留他吃饭还是不留他吃饭?
无论她内心再怎么抗拒,危从安还是回来了。
表姐惯会看眼色,笑着对危从安解释:“你夏姨不太舒服,我帮她艾灸一下。这东西味道大,我拿出去倒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又轻手轻脚地折回,贴紧耳朵偷听。
没一会儿她听见夏珊不以为然的笑声:“别人都说在国外待久了容易天真,你怎么也会相信小凡出车祸这种骗局。这种诈骗电话我都不知道接过几回了。”
“我收到了他手表发来的求救短信以及高速定位。”
贺美娜给贺天乐买儿童手表的时候,危从安曾经开玩笑地说过要给危超凡也买一块。危超凡在iCircle第一个对他们官宣表示祝贺后,心花怒放的危从安立刻在网上订了一块最新款智能手表配名牌表带送给这个乖巧懂事嘴又甜的弟弟。
危超凡对这块手表简直是爱不释手,把包括“车祸检测”在内的所有功能都好好地研究了一番。危从安提醒过他,紧急联系人应该是出了事能立刻赶到他身边的朋友,但是除了KY林嘉仁之外,危超凡还没和谁发展出深厚的友谊,所以他坚持添加了大哥,不仅如此,他还把曾经来看望他,陪着他吃了一顿食堂的具宁哥也加上了。
曾经和危从安互为紧急联系人的戚具宁倒是没什么意见,只要危超凡不介意圣何塞距离洛杉矶有五小时车程。他知道危从安很疼爱这个同父异母弟弟,爱屋及乌,他对危超凡也很爱护。
况且一个老实乖巧到不敢走出校园的小孩子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呢。
谁知一语成谶。
危从安一开始也不敢相信这块表才买了一个月危超凡就遇到了车祸,立刻回拨,但是一直没人接;等接通时,那一头已经是赶到事故现场的急救人员了。确认他是副驾驶座伤者的紧急联系人后,急救人员告诉他ChovanWei遭遇了车祸,陷入昏迷,初步诊断有肺挫伤和多发骨折,希望他尽快来医院。
“KY和CSSA(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两名同学正在去医院的路上。爸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庹叔马上到。暂时不要告诉爷爷奶奶……”
表姐还想继续听下去时,一阵楼梯响,危奉公和邢恩斯两位老人下楼来了:“危峨回来了?怎么听到有车子的声音。”
表姐下意识回答:“不是危总。是从安回来了。他说小凡在美国被车撞了。”
很难讲表姐说出实情是出于对老人的尊敬不想隐瞒,还是希望能替表妹分担焦虑,又或者是更深层次的,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幸灾乐祸。但是两位老人因为这个可怕的消息站立不稳,跌坐在楼梯上时,她真心实意地惊叫起来,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喊人来帮忙。危从安听见动静冲出房间,她赶紧撇清,说自己看到两位老人站在门口,似乎是听到了小凡出车祸的消息,一时受不住晕倒了。
现在还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会凌晨出现在高速公路上的危从安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揭穿这拙劣的谎言,只扬声叫了保姆过来扶两位老人回房休息。庹叔这时也到了,赶紧打电话给家庭医生说明情况,叫他赶快过来。表姐也没闲着,打给自己儿子,没有接通。她又给儿子留言,叫他起床了第一时间给自己回消息。
她表现得非常热心诚恳——别看表妹在格陵这边呼风唤雨,但是洛杉矶那边没有自己人可是举步维艰哪!美国那种超速都是家常便饭的高速公路,仗着路权就往前冲的驾驶习惯,要么不出事,一出事非死即残!连危从安都惊动了,情况一定很不妙……
和还能冷静分析的表姐相比,夏珊已经傻了。
她还在尽力消化危从安带来的信息——他知道KY……他有KY的联系方式……小凡有一块智能手表……手表告诉危从安小凡被车撞了……
她呆呆地看着继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打电话和接电话,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她想他是在和很多人联系……是了。他在美国呆了那么久,肯定有很多人脉能帮忙,不会有事的。
她自言自语,一遍一遍地重复:“只是小磕碰……肯定只是小磕碰……不严重……一定不严重……”
在这种虚浮苍白的自我安慰中,一段过往的记忆突然击中了夏珊。
当年和危峨领完结婚证,心满意足的她迫切地想要得到丛静的原谅和祝福,所以请求危峨把丛静约到咖啡馆见面。
丛静来了之后看到夏珊也在,转身就走。
夏珊踉跄着追上去,死死抓住昔日挚友,语调凄婉:“阿静!求求你不要这样!我已经和老危领证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丛静冷冷地甩开她的手:“我不会诅咒你们。也不会祝福你们。”
“不!阿静,你听我说。我和老危说好了!我不生孩子!我一定把小安当自己儿子疼!我发誓——”
最后那句“如果做不到就让我被车撞死”的毒誓,是她自己说的还是丛静逼她说的?夏珊已经记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为什么报应在了她唯一的儿子身上!
可怖的宿命感如同一阵龙卷风瞬间抓紧了夏珊的喉咙,挤出了咯咯几声——
她要去洛杉矶!她要去洛杉矶用她的命换她儿子的命!
事情虽然纷杂,但总算是在有条不紊地解决着——边明的电话来了,表示戚先生没有办法过去,但是推荐了一个洛杉矶personaljury(人身伤害)律师的联系方式;律师一接到危从安的委托立刻去联系保险公司和追ide(车祸报告);家庭医生赶到了,给两位慢性病缠身的老人做了检查,血压非常高,最好立刻住院观察;晚上九点有一班格陵到洛杉矶的直航,到达洛杉矶是当地时间晚上五点四十。
一直没出声的夏珊突然激动起来:“对的对的,马上去洛杉矶!快买票,我们马上走!”
表姐眼角湿润了,紧紧地握着夏珊冰凉的双手:“你身体这么虚弱,没个人陪着怎么办呀!我陪你去吧。”
夏珊猛地转过脸来,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殷切讨好的脸;她浑身一哆嗦,仿佛见了鬼一样,一把甩开表姐的手,尖声嘶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不就是想跟过去看你儿子,顺便看我的笑话吗!”
无缘无故被夏珊骂到脸上,表姐又气又臊:“好好好,当我没说。但你确实身子受不住的呀!你去了从安还要照顾两个人。”
“救护车还要多久?”这些家事本来应该危峨安排。但是危峨不在,只能由危从安来说了,“夏姨。爷爷奶奶现在这种情况,您身体也不好,等救护车到了,您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医院?小凡那边交给我——”
夏珊两眼通红地瞪着危从安,他居然说出了这么丧尽天良的话!
“危从安,你是畜生吗?啊?畜生才说得出这种话!我的亲生儿子啊!他出了车祸,你不要我去,是不是方便你摆布他?你是不是要趁我不在害死他!好!好!好!你不让我去,我自己买机票!我自己去!”她伸手想拉扯继子,危从安朝后退了两步,夏珊一个趔趄扑跪在他面前,前额也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捶胸顿足地号叫起来,“那两个老不死的关我什么事?如果不是他们闹着非要我回来伺候,我还在那边陪着小凡,他怎么会出事!”
危奉公和邢恩斯正好在保姆的搀扶下来到客厅,想问问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可不就听见跪在地上的儿媳情急之下骂出的话了吗。两个老不死的几乎又要晕过去,好歹撑住了。面对几近癫狂的夏珊,危从安不再多说,只是叫庹叔去订两张公务舱机票。邢恩斯歪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危从安:“如果你好好地留在美国,和小凡互相有个照应,也不至于……算了算了,不说了。我看这洋书不读也罢,把你弟弟好好地带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少。”
这事儿能怪到危从安头上也是可笑多于可气了;危从安根本没把老人说的胡话放在心上。没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庹叔送两位老人去医院前,对危从安低声说了一句:“太太也是太着急了。”
危从安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即使深恨继子,夏珊也没说不让危从安去洛杉矶。
她知道他不去不行。
这时危峨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得知两位老人身体不适已经送去了医院,他愈发地烦躁,用一种非常焦虑的语气说起自己明天上午要陪当地政府的官员们参观工厂,下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合同要签,后天还要给员工培训……
虽说危从安根本没有指望过,但是和发疯的夏珊比起来,冷漠的危峨着实令他有些失望。父亲没等到长子主动说您忙您的不用回来我处理就好,忍不住问:“从安,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很严重?”
“具体情况要等各项检查都做完才会知道得更清楚。我这边有任何新消息都会及时告诉您。”
“夏珊怎么教育孩子的?和他说了无数遍,不要开车不要出校园不要上高速!现在好了,出事了吧!”危峨愤怒大于心痛,“叫她留在那边看着小凡,她非要回来盯我!她要是不回来,小凡也不至于出事!骨折可大可小,如果留下了后遗症怎么办!”
危从安怒极反笑。
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小儿子出了事,丈夫把责任推给妻子,妻子把责任推给公婆,爷爷奶奶又把责任推给长孙——一家人将责任踢来踢去,谁也不想承担。
“妈妈生病,您发脾气逃避。现在小凡出事,您又发脾气逃避。我是运气好,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否则您也会嫌恶我,不是吗。”
“从安,小凡出事我也很心痛!我是为了他的未来着想!你怎么能这样说爸爸!”
“既然您不爱听我不说了。我和夏姨要去机场了。”
“什么?她天天和我说她头晕,恶心,浑身疼,病得下不来床了,去有什么用!只能添乱!再说了,你们是不是应该等等,等那边确定了——”
“还等什么?确定什么?”危从安问父亲,“那您来安排吧。”
“算了算了,你拿主意吧。总之给他找最好的医生治疗,实在不行就包机回来治。不管花多少钱。”
危从安挂了电话,转过身来,看到夏珊一脸蜡黄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不过他也无所谓。
“去机场。”
表姐不计前嫌,帮夏珊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些衣物。
出门前危从安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听了洛杉矶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他愣了一下,走到夏珊表姐面前。
“你和我们一起走。”他说,“司机是你儿子。”
格陵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永远都那么热闹。
人声,广播声,万向轮划过地板的辘辘声,交织着离别相聚,爱恨情仇。
有在值机柜台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的母亲。
“你女儿成绩那么差,复读都不老实,假装和我儿子谈恋爱,骗我儿子掏钱给她游学,其实是去找她真正的男朋友,还打算黑在美国,这是人干出来的事情吗?欺负我儿子老实吗!”
“你儿子不声不响把我女儿拐出国,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臭不要脸!”
“我儿子是被你女儿带坏的!我儿子认识你女儿之前从来不会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是你儿子……”
“是你女儿……”
也有在公务舱休息室外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的情侣。
“美娜……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有什么对不起。行李给你带过来了。我拍了照片待会发你Schat。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一看照片就知道。”贺美娜感觉到危从安在发抖,赶紧抱紧了他,安抚地扫着他的背,“还好吗?”
“KY到了医院,小凡正在做一系列检查。有结果了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他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慢慢地平静下来,“爷爷奶奶受到打击比较大,送去医院了;洛杉矶那边有律师在跟进……”
“我是问你啊,从安。你还好吗。我只想知道你还好吗。”
从刚才到现在,每个人都在指望他;没有人问他好不好。
“美娜。我不太好。”他已经没有了一个妹妹,他不希望这个弟弟也出事,“……我听见急救人员说他耳鼻出血可能是颅底骨折,要赶紧上headiobilizer(头部固定器,常用于头颈损伤)……”
贺美娜心一沉;危从安眼圈都红了:“他才十八岁!”
“不会的,不会的。也许只是外伤。鼻出血可能是鼻骨骨折,耳出血可能是鼓膜穿孔……”她也没有经过这种事情,只能尽力地安慰他,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去洛杉矶这件事情和丛老师说了吗?”
他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奔波,这件事情在外婆和丛老师看来可能会比较微妙:“需要我帮你说吗?”
“不用。我不希望你夹在中间难做。我上飞机后会和她们联系。”两人又彼此叮嘱了几句,危从安去掏外套口袋,“……我把房卡给你。还是我们上次住的那间。”
跟着房卡一起被翻出来的,是一个深蓝色小盒子。
皮质小盒跌落在地,盖子朝两旁打开,露出黑色天鹅绒垫子上的一只钻戒。
一颗粉色梨形主钻,被左右各三颗圆形小钻簇拥着,和双排缠绕镶钻戒圈一起组成了一顶王冠。
他问她喜欢梨形,圆形还是方形的时候,她说无所谓,但一定要粉红色。
两人都愣了一秒,又同时蹲下去捡。
“这是我的?”
“是你的。”
贺美娜大脑的第一反应是:“那给我吧。”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下午开会那会儿,她不停地输入却又什么都没说,他能感觉到她想拒绝,只是没有找到比较委婉的说辞。
但是现在她答应了。
不管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内外交困所以她大起怜爱之心,至少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所有的求婚布置都在月轮湖俱乐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单膝跪地——他刚刚曲起一条腿,她赶紧把他扶住。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从简。
钻戒被戴在了纤细白皙的手指上;他颤抖着手为她加冕。
“美娜……”他本来准备了一些话,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