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从安顿了顿,道:“我——”
他们太熟悉对方了。熟悉到只要一个停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打住。不用说了。也不用来了。”戚具宁冷笑一声,“我。不。稀。罕。”
危从安停下脚步。
这时他恰好走到会议室外。
会议室的玻璃是雾化状态。
“戚具宁。我想我们还是需要认真地,坦诚地聊一聊。”
“危从安。我说过谁不走谁是小狗。人狗殊途,没什么可聊的。还是说,你要学狗叫给我听?”
他像个没有被满足愿望的小孩似地闹别扭;一再地出言不逊闹得危从安也没耐心了。
“那我去开会了。祝你一路平安。”停了一停,他又道,“保重身体。等我忙完这阵过去看你。”
“滚。永远别来。”
戚具宁挂了电话。
危从安有些无语地收起手机。
会议室的玻璃转成透明状态。
贺美娜放下遥控器。
她隐隐觉得危从安站在外面。
果然。
看到CEO站在会议室外,所有人包括正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的马林雅都停了下来。
危从安来维特鲁威主持大局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但他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手腕大家都见识到了。最关键的是——科创局的杜秘书很看重我们危总啊!
所以这些被突然推到科创局组织的马拉松起跑线上的组员们,一看到危从安来了,跟打了针儿茶酚胺一样,背也直了,眼睛也亮了,完赛的信心更足了。
危从安略一思忖,索性大步走进会议室。霎时间“危总好”此起彼伏。危从安简短地说了几句“时间短任务重”,“大家辛苦”之类的话,然后很直接地许诺了加班补贴和项目奖金,绝不是画饼:“……Jenny记一下。”
“好的危总。”
老板不仅有钱,而且慷慨。
员工不仅开心,而且做起事来更有干劲儿了。
主持会议的贺美娜准备往旁边挪开一个位置。
“不用。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危从安与她握了握手,在她斜后方找了把椅子坐下,“我坐这里就很好。”
贺美娜忍不住道:“危总不是不参加我们这个会议么。”
危从安笑了笑道:“现在有空了。我旁听。你们继续。”
贺美娜把耳夹放进口袋,见他空着手,连个会议记录本都没有,从桌上拿了一份资料和一支笔递给他。
其实CEO不用自己记录会议内容,总助会自动做好会议记录并整理成纪要给他过目。而且危从安记性很好,过目能诵,某年某月某日的会议上有过什么讨论,结果如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还是乖乖地接过来了。
和研发部的技术人员不同,张家奇和Jenny之前准备过科技副总的申报材料,马林雅和骆斌在万象的时候也经常与这些公文打交道,所以很快就把细则重点凝练出来了。贺美娜则是偷了个懒,把文件丢进小杨部署的程序里,和往年的细则做了个模糊比对。
总的来说,今年申报之所以多给了五个工作日的时间,恐怕是因为申报形式和内容都有较大改变。
就申报形式来讲,其中有五点需要申报人特别注意:第一,为了打造更加公平公正的申报环境,为青年学者提供更多机会,往年中标者不得作为主持人二次申报;第二,从今年开始无纸化申报,不再接收纸质申报书,整个申报流程全部线上完成;第三,今年新药领域的资助额度由两百万增至三百万;第四,借助最新科技,坚决杜绝学术不端行为;第五,所有科研成果的原始数据和代码必须打包上传至科创局指定的公开数据库,供同行监督。
危从安在TNT工作时养成了非常强大的分析及提炼有效信息的能力,他让张家奇交给贺美娜的便笺上写的正是这五点内容。程序的分析结果和人工提炼出来的重点并没有很大区别,但危从安在每一条br/>
除此之外,他还在第一条,旁边打了个问号。贺美娜心里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但还不太确定。
除了申报形式,申报内容也有较大改动。马林雅作为PM站在白板前,将申请书拆分列出;贺美娜作为PI将每部分的工作分配到人。
最核心的前期成果和工作计划当然是由她自己和高工来主写。
“……今年增加了人工智能相关内容……”
“……我来联系格陵大学那边……”
“……实验动物福利伦理审查报告的形式也和往年不一样了……”
“……小陶应该可以帮忙……”
团队协作精神非常重要。孤军奋战也好,个人英雄也好,绝不适用于科腾项目的申报。接下来的十二天时间内,哪些人需要完成哪些任务,哪些需要独立完成,哪些需要合作完成,每个环节的前后因果逻辑顺序等等,原始数据的审查,上传,初稿,修改稿,双盲终稿分别要在哪个时间节点完成,马林雅用甘特图和关键路径法在白板上一一列出来,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一个好的项目,是需要非专业人士也能听懂的……”
“……预算方面会有较大的改动……”
“企业方八千字以内的支撑资料请危总来指导撰写,可以吗。”
危从安的耳朵动了动,立刻回答:“没问题。”
这种项目筹备会议他开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耳朵一竖就知道哪些需要他专心去听,哪些不需要。
他明明在听她的安排,也在做出相应的回答,但是在贺美娜看来就是完全地,傲慢地心不在焉。
“毒理实验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我算过时间了,来得及。下周五中午可以拿到所有数据。”
“那这部分内容?”
“先把大致框架列出来,等实验结果出来后填进去并分析。”
贺美娜心里其实有点担心。
前段时间感情问题闹得太凶了,严重影响了她的心情。她目前的撰写进度相比较原先的计划是远远落后的。
但是高工问起来的时候,她隐瞒了。
说出来徒增团队的压力,她能赶上。
“目前就是这样安排了。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
“等会马经理把电子计划表发送给每个人。”
“已经发送了。每个人的工作安排也单独发送了。”
“如果需要调整的话,大家第一时间和马经理联系,马经理再反馈到我这里来。”
“好的。”
贺美娜眼角能瞥见危从安一直在转笔。中性笔在他指间灵活地上下翻飞。
好好好。仗着自己能一目十行,一心多用,和他无关的就不专心听是吧。
贺美娜突然转过身,说了一句话。
全体组员都安静了,望向危从安。
刚才还在他指间灵活转动的笔掉落在地。
危从安只手支腮,擡起一对褐色大眼,流露出深深惊讶。
一张清俊的脸庞慢慢地染上了一层红晕,一直热到耳根。
他说:“……贺博士说什么?”
“没听见吗?在走神吗?”贺美娜重复了一遍,“我说——危总,我们去开个房间吧。”
格陵国际机场。
头等舱休息室。
一名地勤走到戚具宁身边,半蹲在他脚边,仰起脸来,轻声道:“戚先生您好。您乘坐的格陵飞往洛杉矶的XXXX航班开始登机了。”
戚具宁原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见地勤轻声唤他,立刻睁开眼睛,利落地站起来,拿起外套。
“走了。”
格陵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于下午五点二十七分起飞。
戚具宁再次离开了格陵。
这家位于格陵市政府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的行政酒店仿佛知道自己地理位置优越,不愁客源,赠送的自助早餐真是令人大摇其头。
咖啡是甜的,橙汁是苦的;沙拉是热的,米粥是冷的;炒面是硬的;春卷是软的;水果是干的,火腿是湿的……
尚诗韵摇着头看了半天,勉强地接了一杯美式在角落坐下。
她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倒是立刻有服务员过来提醒她室内不能吸烟。
她摁熄烟头,看了看腕表,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了:“喂?”
尚诗韵一挑眉:“哦哟。没想到周末一大早你接电话这么快,而且听起来很清醒啊。”
“你这个时间打电话难道不是希望对方第一时间接起来。”
“看来你的夜生活不是很丰富多彩啊。你的男朋友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
“好了。打住。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有件事情说出来你也会替我高兴的。今年由我来给鲁堃博士的科腾项目做PM。”
“嗯?你看了今年的细则没有。鲁堃没有申请资格。”
尚诗韵不以为意地“嗯嗯”两声,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她眉头一皱,背过身去,吐回杯里。
“总之现在有利益冲突,我不能给马林雅做辅导了。我周二,周三,周四分别给她上了三次课,每次课三十分钟,专家咨询费按我们商量的尽快结一下。免得夜长梦多。”
贺美娜居然挂她的电话?
尚诗韵不敢相信地看着手机。她这是……被贺美娜白嫖了?
她不会觉得挂了电话就不用付钱了吧?
开什么玩笑呢!
“没问题。”贺美娜端着早餐在尚诗韵对面坐下,“周一财务一上班就给你结算。”
尚诗韵愣住了:“这么巧?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逃单?不会的。难道以后都不合作了么。我刚看到你了,想着面对面地聊可以省点话费。”贺美娜拿起水煮蛋在桌上敲了敲,“看来包了整个顶层的大客户就是明丰啊。”
“当然。”这家行政酒店具有完善的行政功能配套,承办过不少大型会议,商务谈判等行政活动,最重要的是离市政府非常近,有什么最新消息都能第一时间反应,“你们在几楼。”
贺美娜道:“二十五楼东翼。维特鲁威订了四间套房和一个小型会议室。”
尚诗韵道:“我一直以为维特鲁威很穷。看来危从安虽然不做甲方了,找钱的本事还是很大啊。”
贺美娜道:“他这方面确实厉害。”
尚诗韵笑道:“难道别的方面已经不厉害了?”
贺美娜一边“咔咔”地敲着鸡蛋一边道:“尚诗韵。我们如果就这个话题嘻嘻哈哈地讨论下去,和那些油腻的老男人肆无忌惮地物化小姑娘有什么两样。”
尚诗韵看了她一眼,笑着换了个话题:“虽然今年不用交纸质版了,但大家还是一窝蜂地跑到这个酒店封闭写申请书,大概是为了讨个彩头吧,毕竟每年科腾的中标项目都是从这家酒店封闭出来的。”
贺美娜道:“周五下午四点细则出来,我们五点订的房,晚上八点就满房了。整家酒店住满了申报团队,而且能来这里封闭的公司肯定有一定实力,所以中标者从入住房客当中产生的概率就会变高,不是因为在这里封闭写稿才中标。因果关系是不是弄反了。”
尚诗韵笑道:“看来你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加油哦。”
贺美娜皱眉:“我没想到早餐这么差。太影响心情了。”
尚诗韵笑道:“你说它早餐差吧,套房设施还不错,会议室也很高档,健身房二十四小时开放,楼顶还有星空泳池。”
贺美娜道:“是吗?我倒没注意。”
尚诗韵笑道:“好像专门把早餐做得很差来恶心早起的人一样。给你讲个笑话。去年有一家公司在这里封闭写申请书,被其中一个组员的老婆举报聚众淫乱,大晚上闹到警察局去了。”
贺美娜道:“为什么你们总有很多八卦可以讲。这是CCCOS中的哪一条?unication?”
尚诗韵笑道:“人多的地方免不了有八卦。你想,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大家没日没夜地为了一件事情一起努力,很容易产生感情。我听说过有人在这里封闭,白天写本子,晚上睡嫂子。当然,本子交了,退了房,回归正常生活就当无事发生。甚至还有不同团队的男女之间——嘻嘻,因为彼此是竞争关系,那简直是一种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禁忌之恋了,格外刺激。”
贺美娜道:“我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以写申请书,居然还有人有时间有精力干这些事,佩服佩服。”
尚诗韵出神地望着贺美娜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壳。
“香草味蛋糕好吃吗。”她突然问她,“和巧克力蛋糕比起来呢。”
“什么?”贺美娜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早上不能吃太甜。”
尚诗韵摇摇头:“算了。没什么。对了。还有件事情。每一个潜在竞争项目的进展情况和主持人信息——不能说全掌握了吧,我们百分之八十是知道的。”
贺美娜讶道:“这你们都能打听得到?”
尚诗韵笑笑:“明丰自然有明丰的路子。”
贺美娜笑道:“这句话真熟啊——看来你是和鲁堃合作无疑了。”
尚诗韵只是笑着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贺美娜掰开一块蛋白放进嘴里:“你刚才吐回里面了,你自己忘记了?”
尚诗韵脸色一变,转过身去又吐回杯子里,然后推得远远的。
贺美娜道:“尚诗韵。你是在等我问你要资料么。”
尚诗韵道:“你问我要我也不可能给你。鲁堃叫我把这份资料与你分享。我觉得他多少有点大病。”
贺美娜道:“他是一个追求公平公正的人。但是有些信息也不必知道太多。知道多了反而影响自己的思路。”
尚诗韵道:“真追求公平怎么不公开发布?他不是追求公平他是追求你。别装了,你知道的。他得的就是重症相思病。”
贺美娜放下鸡蛋。
贺美娜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讲那么多桃色八卦了,原来是在敲打我。放心。我对鲁堃一点兴趣也没有。”
尚诗韵笑道:“他对你可很有兴趣啊。还把你的迷叠香养着呢。”
贺美娜疑惑:“迷叠香?”
尚诗韵道:“你忘了?你走的时候送给我的。我换办公室之后随手给他了。他本来不想要,听说是你的,如获至宝一样地养着,这次还带到酒店来了呢。”
贺美娜慢吞吞地吃着鸡蛋:“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
尚诗韵笑道:“你当我很想讲?我都不知道他喜欢你什么。可能就是疯狂地喜欢你不喜欢他这一点吧。男人都是这样,越得不到越抓心挠肺地想要。”
贺美娜正色道:“尚诗韵。我只想慢慢地把这个冰冷的水煮蛋吃下去补充一点蛋白质。我不想噎着。”
尚诗韵亦正色道:“我也不想和他为了这点小事还没开始合作就有了龃龉。”
贺美娜点头:“完全理解。你告诉他是我坚决不要。”
尚诗韵拿起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你看一下手机。”
贺美娜擦了擦手,拿起手机,看到尚诗韵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贺博士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明丰的尚诗韵。我们有一份科腾项目的资料与你共享。和你确认一下你的邮箱是不是……”
贺美娜知道她的意思了,立刻回复:“没必要。不需要。发了我也不会看。请不要再打扰我。”
尚诗韵收到了短信,看了一眼,笑道:“很绝情。很有贺美娜的风格。那我再贴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申报系统注册之后,你会接到一些中介公司电话,说可以提供培训,三十至五十万包进初审,不过包退。你刚从国外回来,可能不知道这种产业链,都是骗人的。别相信。”
贺美娜笑道:“过了自然不会退。就算不过,退了,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当年我侄子择校也遇到过类似的骗局。”
尚诗韵笑道:“等初审过了,就是八十至一百万包过二审。二审过了,就是一百五十至两百万包中标。这次不中骗子也不退钱了。而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贺美娜笑道:“谁上过这个当吗。你一定知道。”
尚诗韵笑道:“反正不是明丰。”
贺美娜笑了笑,道:“我想不通。鲁堃今年真的没有申报资格。”
尚诗韵道:“我也想不通。鲁堃从三年前中标那次就开始准备了。你最多准备了一个月,怎么和他比。”
贺美娜道:“你怕我走旁门左道去影响他?”
尚诗韵道:“我怕他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贺美娜道:“那你去敲打他啊。你是他的PM,马林雅可以管我,你只能管他。”
尚诗韵笑道:“贺美娜。坦白说,这个项目能不能成,对我很重要呢。”
贺美娜叹了一口气。
“尚诗韵,你也未免太小看鲁堃了。如果他有这个心思的话,直接放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为自己的项目找双白手套。”贺美娜仿佛没看到尚诗韵脸色微变一样,继续道:“是谁呢?格陵理工的袁成铨博士?今年科腾项目会向那些刚到格陵发展,首次申报的年青科学家倾斜,而且明丰和格陵理工一直在深度合作,所以袁博士是最合适主持他项目的人选。可是袁博士自己有一个项目啊,上次开会看到他,听他口气是很有信心的。一个人,一家公司又不能同时申报两个项目。”
“明丰不会还没决定报哪个吧。”她说,“所以你才这么紧张?”
“好了。和你无关的事情就别想那么多了。我要上去工作了。”尚诗韵拿着烟盒起身,“贺美娜,当你是朋友才说——这条裤子烧了吧。好像斑马啊。”
等尚诗韵袅袅婷婷地离开了,贺美娜才猛然想起她口中的香草味蛋糕,巧克力蛋糕是指什么。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把鸡蛋吃完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