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虎鲸的彩虹24
危从安非常礼貌且坚定地将危峨“请”了出去,又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丛静和贺美娜对视了一眼。
“要吃点零食垫垫肚子吗。”
“好啊。”
丛静拉开办公桌右边最合坚果和一小包黑松露火腿奇亚籽苏打饼干。
她一个星期总有三四天的时间会加班到很晚,所以窦雄准备了一些小包装的零食,她饿了随时可以拿来吃,每次估摸着她快吃完了他就会过来补货。
自从上次在停车场分开之后她和窦雄一直没有见过面;诚然工作忙是主要原因,深究下去恐怕还是有一点回避的心理。
贺美娜突然客气起来:“其实我不饿。”
丛静笑道:“没关系。正好吃完。”
贺美娜笑道:“我去给您买吧。您喜欢吃什么。”
丛静愣了一下,笑道:“不用。”
她把零食盒子递给贺美娜;两人把饼干和坚果分着吃完了之后,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丛老师在吗。”
“在。请进。”
危峨开门进来,表情已经和刚才大不一样,温和亲切:“丛教授,你忙完了吗。”
丛静道:“危总你好。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吗。”
危从安站在他身后,见贺美娜有点想笑的样子,微笑着竖起食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美娜抿着嘴忍住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难得人齐,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好吗。”
这么和蔼的口吻,再拒绝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只是快一点了,大家下午都有工作,丛静提议就在学校食堂随便吃一点。
这次危峨把库里南开进了校园,颇有些得意。
“怎么样,不用你和从安给我申请通行证,我照样可以进来。坐我的车去吃饭吧。”
没车也苦恼,车多了也苦恼。四个人四部车,三油一电,即使贺美娜不出声,另外三个人也达不成一致到底坐谁的车。为了这个再起争执就没意思了。索性绿色出行,四个人一起从旋转楼梯下到图书馆的一楼大厅去。大厅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沙盘内展示着等比缩小的微观校园。每一处建筑,每一片绿化,每一条道路,每一块操场,都是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危峨负着手走过去,笑道:“这沙盘还在啊。”
丛静“嗯”了一声。
危峨笑着叫正在和贺美娜低声交谈的危从安过来:“你两岁多的时候,我抱着你在这儿看沙盘,你非要里面的汽车模型,我承诺给你买这个买那个都不行,不给模型就躺在地上哭,还记得吗。”
危从安道:“我可能记得吗?在我女朋友面前说这个是想干什么呢。”
危峨笑道:“贺小姐性格很好,不会介意。”
贺美娜对危从安笑道:“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真的会记很久。现在还想要吗,给你买一个?”
“别听我爸乱说。我从来不是那种得不到就撒泼打滚的孩子。没有证据我不会承认。”
丛静看着这一对有说有笑的小情侣,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标准的慈母笑容——
“丛静。丛静。”偏偏这时候危峨又来喊她的名字,“这沙盘怎么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老房子后面的食堂呢?从安小的时候,我们打牙祭都是去小炒窗口点几个炒菜。夏天,他们卖生物系酿的冰镇啤酒,冬天就在暖气旁边放上好几个用棉被包着的米酒坛子,喝上一杯可暖和了。”
“教工食堂?拆掉了。现在校内不让卖含酒精的饮品。”
“没了?那食堂前面的篮球场呢?以前我总是带从安在那里打篮球。”
“也拆掉了。”她很平静地说,“这个沙盘已经更新过四个版本了。”
危峨笑了笑:“变化还挺大。”
中午一点的校园,路上学生并不多,偶有校车驶过也是空荡荡的。危峨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就校园这二十年来的变化做出一些批示和感慨来“XX呢”,“这条路是去XX的吧”,“XX楼以前没这么高”,“真的大变样啊”。
丛静只当自己是陪同考察,间或回复“拆掉了”,“改道了”,“扩建了”,“要不给你买张学校地图”。
小情侣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轻声交谈。
“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被我爸打断了。”
“我本来想问你怎么来了?会开完了?”
“早着呢。我下午还要去一趟科创局,所以提前出来。”
“幸好你来了。”
“被我爸吓到了?没事,有我呢。”
“对了,张家奇呢?你们不是一起去开会吗。”
“他当然是去找他自己的老婆了。”
“天哪。我有一百年没和力达吃过饭了。周末要约她出来吃个饭,和小毛毛增进一下感情才行。”
“嗯?我们周六都有事,好不容易周日可以休息一下——啊,我知道了。Doubledatg。这个安排也行。”
“什么doubledatg。不要。”
“要。”
“不要。”
“要。”
“S!”
“你不问我开会结果?”
“如果是好的结果你会主动告诉我。不过到底坏到什么程度?”
“一分钱都没有要到。还被批评教育了一通,说好听点就是年青人要自强自立自给自足,说不好听点就是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你受苦了。待会买个香喷喷的炸鸡腿给你吃。”
“不吃。”
“鸡翅?猪扒?牛排?都不要?那怎么才能安慰你呢。”
“Doubledatg。”
“……危从安。你真的没有连哭带闹地要汽车模型?”
“绝对没有。”
“对了,等会吃完饭,提醒我去买点饼干坚果之类的零食。”
“好。美娜——”
“你再说doubledatg试试看。”
“要不我们偷偷溜走,我们吃我们的,他们吃他们的。”
“都到食堂门口了,亏你说得出来。”
格陵大学一共有二十二家食堂分布在文理、信息、工学、医学四个学部。图书馆向东走约五百米就是文理学部最大的经纬食堂,建成于五年前。这是危峨第一次踏入经纬食堂,取餐盘的时候他看了一下四周环境:“现在的大学食堂比以前变了很多。”
丛静道:“二十年都不变的话,学生们要造反了。”
虽然已经快一点了,但一楼传统档口里可供选择的小碗菜仍然不少,鸡鸭鱼肉,蛋奶果蔬,粥粉面饭,应有尽有。取了餐坐下,危峨道:“iTOY的食堂倒是一直没怎么变过。大锅饭,大锅菜。工人们不比大学生,吃饭讲究个实惠。像这样一小盘一小盘地端上来,吃着不爽快。”
危峨对贺美娜笑了笑,有些自夸的意味:“我们iTOY的食堂有一半的菜来自于我们自己的菜园,鸡舍和鱼塘。”
贺美娜礼貌道:“哇。好厉害。”
听她空洞地附和,危从安有点想笑,结果脚在桌子
危峨道:“最初的菜园子还是从安外婆背着锄头和菜种来帮忙开垦的。辛苦她老人家了。”
丛静愣了一下,道:“食堂后面那块空地还在种菜和养鸡?”
当年为了这个菜园子危峨和父母闹得很僵,危奉公和邢恩斯骂儿子被泥腿子亲家给荼毒了,坚决不让种任何菜,说现在什么菜买不到,下放的时候还没种够吗?危峨却坚持要种,说那块地空着也是空着,种点菜显得有生机。危奉公和邢恩斯拗不过儿子,只好由他去。后来iTOY做起来了,好几家杂志来采访,说什么这个菜园子彰显了企业生态环保与经济发展相结合的核心价值观,非常可贵。危峨这个人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最好,索性请格陵农学院的专家来帮忙弄了几个大棚,又聘请了农艺师来专门打理。
虽然成本变高了,但可以抵很多税:“今年一直在筹备岘港的新厂,实在太忙了,我也没盯着,所以种的不多。只种了点卷心菜,丝瓜,茄子,番茄,豆角和辣椒。鸡倒是养了百来只。还养了一塘鱼。准备入冬了做腊鸡和腊鱼。我下午叫人送点新鲜的菜和鸡蛋过来给你尝尝看。我们种的卷心菜和丝瓜都是农科院的新品种,很好吃,很鲜甜。”
丛静下意识要拒绝,眼角余光瞥到坐在对面一边吃饭一边认真听危峨说话的两个孩子,想了想道:“谢谢,送到我办公室来吧。回头让老太太做手撕包菜和丝瓜面给两个孩子尝尝。不要送太多,吃不了。”
危峨就怕丛静不肯要,见她态度这么和蔼,立刻打电话回公司叫人准备;打完电话,他又对贺美娜笑道:“从安小时候只爱吃他外婆煮的饭。但是那个时候他的太婆婆,也就是他外婆的妈妈还在世,所以从安外婆时不时得回去照顾几个月。丛老师不太会做饭,从安外婆不在的时候就带他吃食堂。鸡腿饭,猪扒饭,鸡蛋炒饭,咖喱牛肉饭,这四样轮着吃。除了他外婆做的丝瓜面之外,叫他吃点青菜简直和要他的命一样。”
危从安道:“那我现在吃的这个是什么。”
危峨道:“不仅如此,肉上面有一点点筋都不吃,鱼也要剔掉所有刺才吃。挑挑拣拣,越吃越瘦。还好这些毛病住校的时候都改了。”
丛静道:“那时候确实是有点娇惯孩子。”
危峨道:“你说他老是口腔溃疡,我以为是缺乏维生素,带他去看了好多专家都没个定论。最后还是牙医说他的恒牙缺少撕咬和研磨,所以把舌头给磨破了。定期去医院看牙之后就再也没有犯过。”
他说:“再大一点就立刻做正畸。你看,他现在牙齿多整齐。”
贺美娜笑着问危从安:“你小时候这么挑食的吗。有刺的鱼,带骨头的肉,才好吃呢。”
说着她还故意粲然一笑,向他露出了自己没有矫正过就很整齐的牙齿。
丛静道:“美娜虽然瘦,但是什么都吃,营养均衡,所以气色好,一看就很健康。”
贺美娜笑道:“因为我拿的都是我爱吃的。”
危峨道:“贺小姐会做饭吗。”
危从安道:“不是食不言寝不语吗。吃饭就不要说话了。”
危峨道:“你吃饭是不爱说话,但是爱看书啊,把眼睛看得一个好一个坏。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总是一边看书一边吃饭,左手按着书,右脚踩在凳子上,两个瘦瘦的肩胛骨像刀片一样耸着——”
贺美娜忍笑忍得好辛苦。
“够了。在美娜面前一直说这些没有证据的事情来抹黑我是为了什么。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证据呢。”
“拿出来。”
“在家里。”
丛静道:“好了别吵了。好听的应该不用爸爸妈妈说了吧。不然这么漂亮又优秀的美娜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危峨道:“这不是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吗。你体谅一下吧,我们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都是这种打击式的说话方式,真的很难改过来。长得高,长得帅,身体好,成绩好,被哈佛录取,进了很好的公司,虽然以你为荣也只会谦虚地说这孩子还可以。因为怕表扬了孩子,孩子会骄傲自满,招来灾祸。成为了TNT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之后辞职了,我反思过是不是因为我忘形地在很多人面前表扬了你,不够低调所以你才轻易放弃了那个位置。”
他说:“你总觉得爸爸是因为你足够优秀才喜欢你,其实不是。喜欢你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啊。”
“从前到以后,都是无条件地喜欢你,信任你。是不是,丛静?”
“是。”丛静看了一眼儿子,又微笑着望向贺美娜,“所以也无条件地喜欢和信任你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女孩子。”
贺美娜心头一暖,望向危从安;后者没有说话,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很久。
吃完,他又要了一碗面。
危峨和丛静早就放下筷子了。看儿子胃口这么好,他们很高兴。
母亲说:“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不着急,慢慢吃。”
父亲说:“他不瘦。身上都是肌肉呢。不过确实应该多吃点。”
贺美娜倒是有些吃惊,他平时吃东西很有食欲,但不会没有节制:“面看起来很好吃。”
危从安道:“分你一点?”
其实贺美娜已经吃好了,不过还是分了一小碗面条过来,陪着他一起吃。
危峨道:“头发这么长,也不去剪一剪。短一点人也精神一点。”
丛静道:“唉。孩子什么发型你也要管。”
危峨道:“以前他有几次留长发我都想说来着。男孩子的头发留那么长干什么。”
危从安淡淡地“呵”了一声:“真是。刚刚说无条件喜欢的时候我居然还感动了。”
危峨道:“算了算了,留着吧,留到齐腰我都不会说你了。”
他又对丛静道:“以前我们家楼下有一家理发店,多半也拆掉了吧。”
丛静道:“还在。”
危峨道:“现在洗剪吹恐怕不止五元了。”
丛静道:“三十。”
危峨道:“王师傅不做了吧?”
丛静道:“王师傅一直在。不过她做到年底就不做了。儿媳妇明年二月的预产期,她要回去帮忙看孙子。”
危峨道:“丛静,你还是老啦。你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关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丛静道:“我已经很久不在学校住了。都是顾岚告诉我的。早知道你这么多问题,今天应该把她请来陪你唠唠。”
危峨道:“张家奇结婚了没有。”
丛静道:“去年年底结的婚。”
危峨道:“结婚了?从安,你怎么没和我说呢?”
危从安道:“爸,你也老了。”
危峨又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贺美娜道:“危伯伯,张家奇的爱人钱力达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危峨笑道:“原来你们两个是这样认识的啊。”
他又问丛静:“有小孩了吗?”
丛静对贺美娜道:“我听顾岚说,她儿媳妇预产期十一月。”
贺美娜道:“是的。”
“这小子速度真快。”危峨感慨,“没想到老同事们一个个都要升级做爷爷奶奶了。”
危从安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我下午还有事,差不多该走了。”
危峨道:“等一下。你们明天有什么安排。”
危从安道:“明天上午美娜要去参加一个讲座。”
危峨道:“你呢。”
危从安道:“万象的杜董约了我去百丽湾打高尔夫。您要来玩玩吗。”
危峨道:“百丽湾的场地不行,打得人难受。既然你们的活动是明天上午,那晚上能不能赏个脸,光临寒舍吃顿便饭呢。”
丛静道:“不忙的话,是应该去探望一下爷爷奶奶。”
贺美娜道:“我都可以的。看从安安排。”
危峨还挺喜欢她在长辈面前这种乖巧的态度:“从安,大家都在等你的意见。”
危从安道:“如果像今天这样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会带着美娜拔腿就走。还有,把证据准备好。”
危峨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我一定准备好。走吧。”
“危峨,把你的餐盘端起来,送到碗筷回收处。”
“什么?现在要自己收餐盘?”
“没错。”
吃完饭一行人出了食堂;还没有走两步危峨突然道:“咦,那不是窦老板么。”
隔着一条马路,一个穿着米白色薄外套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袋零食,独自一人低着头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
不是窦雄是谁。
危峨微微提高了声音:“窦老板!”
窦雄听到有人喊自己,循声望去——他整个人先是一呆,然后很快恢复如常,微笑着挥手,彼此来了个最标准的问候。
“吃了吗。”
“我们刚吃完,你呢。”
“吃过了。”
“这是去哪儿啊。”
“啊,随便转转。”
“我们正打算去你店里喝杯咖啡呢。”
“去吧。店里有人,会好好招待的。”
“好,回头再聊。”
“再聊。”
窦雄挥了挥手,不知道是搞错了方向还是怎么回事,居然往回走了两步;想想不对,又折回来继续往图书馆方向走。
危峨大手一挥:“走吧,我给你们买杯咖啡。丛静?”
丛静道:“啊?什么?”
危峨道:“我说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丛静道:“我回办公室还有事。下次吧。”
危从安也说不去了;贺美娜更加不会去;危峨也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那下次吧。我回图书馆取车了。丛静,一起走吧。”
丛静道:“你往哪边走。”
从经纬食堂回图书馆有一左一右两条路。危峨指了指右边,道:“这边吧。刚才不就是走的这条路么。”
丛静指了指左边:“我不走回头路。我往那边走。从安,美娜,不忙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保持联系。”
危峨对危从安和贺美娜道:“那就说定了。明天晚上见。我和小夏在家等你们。”
他们分明有着同样的目的地,却一左一右地离开了。
只剩下危从安和贺美娜站在原地。
危从安问贺美娜,也可能是问自己:“我们往哪边走。”
贺美娜挽住他的手臂,温柔而坚定地说:“你往哪边走,我就跟着你往哪边走。如果你不知道往哪边走的话,先在这里等我一下——算了。”
她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食堂门口:“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说着她便牵着他转到食堂侧面。这里放着一整排各种各样的自动售货机。
“喝什么好呢……”
贺美娜买了一瓶山楂蜂蜜饮。
从选择商品到刷脸付款再到取货口拿水,她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就连打开瓶盖也是贺美娜拿着瓶身,危从安拧开。
虽然姿势上有点别扭,但他们配合得挺好;贺美娜把水递给他:“买给你的。”
危从安喝了一口:“你喝吗。有点酸。”
“我尝尝。”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果然酸味大于甜味。她不吃带酸味的水果,但这种酸度可以接受,“健胃消食的。你多喝点。”
危从安很乖地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苦笑起来。
“他们今天说的话,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说完这句,他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