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具迩微歪着头,笑着望向贺美娜:“我说你怎么无权无势,两年前敢那样下他面子,两年后又缠着非要见他。原来你不知道他会报复呀。”
贺美娜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保温杯一眼,将目光移开。
“以前你是具宁的女朋友,他没办法,只能给你三分薄面。现在你不是了,他当然有仇报仇。不过,”戚具迩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得这么绝。”
她想了想,又笑道:“他最近在从安身上吃的亏,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呢。也难怪会失去风度。”
看着戚具迩自满的笑脸,贺美娜突然就觉得很厌烦,也不搭话,只是走上前按了两下电梯按钮。
戚具迩微微敛去笑容。
她纡尊降贵来安慰她;她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你应该是看到他关于碳中和的采访了。”
“是。我看到了。”
“没错。他还在提你爷爷是他的贵人,说什么格陵纺织很多年前就在使用再生纤维材料,现在科技进步,更是给了他打造绿色低碳产业链的信心。”戚具迩一嗤,“你不会真以为他对你爷爷多么尊敬吧。作秀罢了!”
“真不知道你是幼稚还是天真,非要来自取其辱。”
“我只是来试一试最后这条路。既然走不通,我就调头走另外一条路。戚小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既然你问到,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和具宁分手之前,有没有试过最后一条路呢?”
贺美娜蹙眉望向她;戚具迩笑笑,上前一步,几乎是在她耳边低语:“譬如说,怀一个孩子来留住他?”
这种低俗的言语不该出自端庄的戚具迩之口。就好像刚才粗鄙的要求也不该出自威严的蒋毅之口。
既然大家都在发神经,那贺美娜也不想做一个温善的好人了。
其实问完戚具迩就有点后悔;但话已出口,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失了气势,于是站直了身体,笑微微地看着贺美娜:“这种私密的问题,你不想回答我也理解——”
贺美娜打断了她:“戚小姐,今天你也挺让我意外。以前只是看不起人,现在一张嘴就这么脏。”
深感冒犯的戚具迩脸色一变,冷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两遍。戚具迩见她不理不睬的样子,气极反笑:“按常理来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而且具宁也不要你了。为什么我还是一看到你就讨厌呢?”
“很公平。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感。”
她的直白让戚具迩有点招架不住。
是了。她是具宁女朋友的时候,没办法只能给他姐姐三分薄面;现在她不是了,当然不用再忍气吞声。
“哦?是吗?你站在我的地盘上,大言不惭你对我没有好感?”戚具迩气极反笑,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你知道吗,我和明丰的孟薇部长很熟。”
贺美娜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两个字。
“所以?”
戚具迩突然就明白了蒋毅为什么会失去风度。她也憎恶这种从容不迫的眼神,泰然自若的表情,宁折不弯的背脊,明明被嘲讽,挑衅和羞辱,却一点也不尴尬,慌乱或者难堪。
这种底气和她的出生,她的家庭,她的学历都无关。无论美丑胖瘦,贫穷富裕,健康疾苦,顺境逆境,她的灵魂成形的那一刻就已经设定为自由不凡。而她戚具迩明明什么都有,什么都比她好,什么都比她强,灵魂却像一颗粉红色的珠子,本来好好地待在一条安全又梦幻的玻璃咽部,却被粗暴地摔碎了栖身的瓶子。
流着血的手指拈起珠子;她的灵魂从此被控制在污秽的掌心。
凭什么?
她突然就明白了蒋毅当初为什么摔了她的瓶子,以及现在为什么会让贺美娜擦鞋。
大概是心理学上的破窗效应,她也有一种恶劣的冲动想要毁掉这种内心的丰盈。
戚具迩朝贺美娜又逼近了两步,然后紧紧地盯着她,迫使她的眼神转向自己。
嘴角噙着一丝恶意的笑容,戚具迩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鞋面。
她今天穿了一双碧玺装饰墨绿色小羊皮尖头高跟鞋。
她又微笑着望向面前这个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这双鞋贵的贺美娜。
眼帘开阖之间,戚具迩拉长了声音:“我和她真的——很熟。”
她确信弟弟的前女友,这位读过很多很多书的西城妹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她先是一怔,然后就抿着嘴笑了;一边笑,一边低下头去,随意地折了折手里的纸巾。
没错了。她手里还拿着刚才给蒋毅擦鞋的纸巾。多方便。
只要弯下腰去——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
贺美娜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电梯旁的垃圾桶。
她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学人精。”
她走进电梯。
戚具迩脸色铁青地回到办公室,对秘书Benny丢下一句:“叫Ada来一趟。”
Ada回来后听说戚具迩找她,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后者正要结束和孟薇的通话:“好,我等你消息。再见。”
“戚小姐,请指示。”
挂了电话的戚具迩也不和Ada啰嗦:“贺美娜最后说了什么。蒋叔气得不轻。”
“很抱歉,贺小姐,我没听见。”
戚具迩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对不起,戚小姐。我有这个病很久了。蒋总不希望我听得见看得见的时候我是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我看过医生,医生说我这是思觉失调,心理问题。”
Ada恭恭敬敬:“我有医生证明。”
戚具迩愈发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很好。你听不见。蒋叔有你这个秘书真不错。”
“多谢戚小姐谅解。”
戚具迩朝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胸:“刚才发生的事情,你录视频了。”
闻言Ada立刻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Benny;后者心虚地移开视线。
“不用瞒我。最早胡越军闹事就是你记录下来的。最近褚旭离职前和蒋叔大吵大闹,你也录视频了。需要我再多举几个例子吗。”戚具迩笑道,“作为一个秘书,你真的很善于帮老板记录小人丑态。”
“我只是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预先录定视频保留证据罢了。”
“这是心理医生的建议,还是蒋毅的要求?Ada,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万象用的是亨安最新的安保系统,监控无死角,收音清晰,还不够你保留证据?”
“戚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蒋总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传播,不盈利,民不举官不究的小癖好而已。您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我也不传播不盈利。只是欣赏欣赏。”戚具迩伸出手,“别的我都没兴趣。今天这个我必须要。当然,我不白要。你想我用什么来交换。”
Ada知道自己今天必须拿出来了。
“既然戚小姐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微笑,“可不可以欣赏一下戚先生的历任女朋友。”
闻言戚具迩立刻剜了一眼Benny。
Benny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不禁面如死灰。
“好。”
Ada将今天录的视频点开,双手奉上;戚具迩将上了锁的私密相册打开,扔在桌上。两人交换了手机。
看着那段视频,戚具迩原本铁青的面孔慢慢地软化了下来,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怪不得蒋叔有这个爱好。从你的拍摄角度,比看监控的感受真实多了。”
Ada只是瞟了一眼戚具迩的相册,就双手捧着手机,恭恭敬敬地站在戚具迩面前,等她结束。看完视频,戚具迩没有立刻还给Ada,而是拿着手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看吗?有没有喜欢的?”
“戚小姐说笑了。最好看的还是屏保上的那只猫咪。”她没忍住,问道,“怎么贺小姐之后就没有了呢。”
“圣何塞那边我不方便统计。怎么,觉得她很特别?对她有兴趣?”
“不是一路人。没兴趣。”Ada微笑着拿回自己的手机,“戚小姐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先出去做事了。”
离开房间时Ada听见戚具迩在叫Benny,声调不善;她无暇他顾,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戚具迩的猫咪头像赫然出现在隔空投送的列表中。
Ada大为懊恼。悻悻地关闭了隔空投送功能。
快下班时,“君姬处”里说起了美甲团购券。
Doris问Benny要不要:“她最喜欢做这个。”
Ada:“Benny做到今天为止了。”
Gloria发了个惊讶的表情。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Ada:“‘君姬处’建群557天。我们建群初衷是为了互通消息,闲时聊聊八卦,让彼此的工作都轻松一点。这个群里,有些人爱说话,有些人不爱说话,有些人小气,有些人大方,这都没关系,互相包容。至于有些人的老板好得蜜里调油,有些人的老板斗得你死我活,说到底,关我们这些打工的什么事?我们只要一个共识——群里事,群里毕。你有胆子说出去,就要有本事一辈子不被抓包。”
一时间群里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Cherry道:“那把她踢出去啦。讨厌。”
Ada:“Benny这部手机我已经拿回来了。这个账号还会有人继续使用。暂时不用踢。什么团购券?我看看。我也该做指甲了。”
处理了Benny,戚具迩把窦飞叫过来:“我这里有一条视频,截取擦鞋这一段,做成循环播放。就是网上那种鬼畜视频,配上音乐。”
窦飞拒绝:“这样不妥。”
“有什么不妥。快点。我要在戚具宁起床前发给他。”
“我不会。”
“好,没关系。我找别人做。”
“你不会。”
戚具迩瞪着窦飞:“你是我的人!你向着她?换作边明,肯定具宁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他不会。”
“窦飞!你除了说不会不会不会,还会说什么?”
“我和边明做事只有一个原则,以戚小姐和戚先生的利益为依归,而不是喜好。”窦飞道,“为了您的利益,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删除该视频,当做从来没有见过。不要加工,更加不要转发给任何人。”
戚具迩瞪着窦飞,转手就将视频发给了戚具宁。
“看看你的前女友。上白下黑,像不像笔墨纸砚成了精。”
戚家姐弟成年后相继出国念书,工作后又有了自己的常居寓所,慢慢地就不怎么回戚家的老房子了。只留下保姆一家人守着祖屋,过着深居简出,平平淡淡的日子。戚具宁虽然很少回来,但会派人接这位把他从小带到大的保姆过去万象金乌帮忙整理房间。哪怕他去了美国,也仍然保持着每周打扫一次的频率。
戚具迩认为这纯粹是娇生惯养的弟弟折腾人。她从来不指使老人家奔波,只是一个月当中有那么一两次想家了,提前打个电话,回来就有香喷喷的家常菜摆在餐桌上。
她今天到家稍微早了些,饭还没好。保姆在戚黛的衣帽间里一边听着有声书,一边更换吸潮包。保姆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听小说都是外放。见戚具迩回来了,正打算关掉,戚具迩道:“装这套无线家庭音响系统就是为了方便你听小说。别关。我也听听,换换脑子。这次是种田文还是重生文啊?”
保姆在追的是一本叫什么《恶毒女配觉醒了》的小说,已经听到三百多章,主要内容是讲一位生来高贵的富家千金如何吊打小白花和高级绿茶的故事。戚具迩跟着听了一耳朵,还挺解压的,十来分钟一个反转小故事,又简单又抓人。开始总是小白花装遗世独立,高级绿茶装无辜可怜,哄得男人团团转;然后目光如炬聪敏机智的富家千金谋定而后动,当众揭穿真相,啪啪打脸小白花和高级绿茶,男人追悔莫及。
听了两遍这种套路后,戚具迩有些腻了。
“这些配角真是愚蠢又自大。连害人精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没意思。”
富家千金扔下吸潮包,出去等着开饭。
格陵时间晚上八点,戚具迩在老房子的饭厅里一个人吃着晚饭;戚具宁从和格陵有着十五个小时时差的圣何塞打来电话。
这是戚具迩头一次不讨厌铃声响起时的空旷感。
她笑眯眯地接起来:“早啊,亲爱的弟——”
“蒋毅疯了?你也疯了?”
戚具迩柳眉倒竖:“我就当你有起床气。想好了再说。”
她摁掉电话,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汤慢慢地喝。
今天的汤是墨鱼小排莲藕汤。小排没什么特别,和往常一样炖得软烂无比,一抿就化了,连骨头都可以嚼碎了吞下去。藕就不同了,不是格陵人常吃的云泽莲藕,而是从湖北洪湖空运过来,据说是哪吒重塑肉身用的九孔粉藕。一节节粗如儿臂,白嫩粉糯,煲出来的汤却色泽红郁,回味无穷。只有一点不好,藕丝太多,拉长在筷子和齿颊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戚具迩心想陈塘关离湖北只怕还有点远,怎么让洪湖抢占了这种营销噱头的时候,戚具宁的电话来了。
一改刚才激烈的口吻,他平静地,友好地询问:“怎么回事。”
这种态度还差不多。戚具迩好整以暇地拈掉一根黏在嘴唇上的藕丝:“如果要说清楚整件事情,就得从从安回国开始讲。”
“何不先讲讲盘古如何开天辟地?和她有关,我不想听到危从安的名字出现。”
“好吧,其实他今天不在现场……你等我一下。”
戚具迩灵光一闪,最小化通话窗口,点开Schat,将视频转发给危从安的同时,还附上一句自认为很妙的口信。
“戚具迩。不管你在搞什么鬼,不要冲动。”
“好了好了,别那么喜欢说教!我告诉你啊——”
戚具迩口味刁钻,时而嗜酸时而嗜辣,每每餐桌上总要给她准备几样小蘸碟。她用牙签戳着一小块藕,绘声绘色地将今天发生在万象总部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没忘了一会儿蘸蘸醋,一会儿蘸蘸辣:“……当年多有骨气,说什么不领万象的工资,所以敢和蒋毅叫板。现在求到他头上,还不是低声下气,什么都肯做。”
“你知道吗,她是哭着进电梯的。”她越讲越兴奋,连眉毛都飞了起来。浑然不觉电话那头安静得可怕,“害得你不能回国,就应该受点教训。”
“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感谢我了。”
戚具宁冷冷道:“海关是贺家开的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说什么?”
“没有人能阻止我回国。我留在圣何塞一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二是不想面对你刻薄的嘴脸。”
戚具迩大怒:“我好心替你出气,你说我刻薄?”
“我受了什么委屈?要你帮我出气?撒泼别打着我的名号,以后这种垃圾不要发给我!破坏我一大早的心情!”
“你——”
不待她说完,戚具宁挂了电话。
戚具迩错愕地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
这算什么?
当初他有个主播前女友摔了一跤差点走光,因为是公众人物,所以鬼畜视频满天飞,她看到了告诉具宁,他也只是笑骂了几句无聊,叫人帮忙删掉了视频而已。
哪有这么生气?为什么这么生气?难道不应该和她一起嘲弄两句,或者干脆一笑置之?
他和贺美娜分手很不愉快?
不可能。戚具宁不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戚具迩无意识地将那块添油加醋的藕放进嘴里,立刻吐了出来。
又酸又辣,不是滋味。
她起身去洗手间好好地漱了个口,再回到饭厅时,餐桌已经和她的心情一样收拾清爽了,放着一杯安神益气的红枣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