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渺小的眼虫06
TNT十分看重这次合作,扩建格陵分部,招聘了包括张家奇在内的六名各专业精英人士。就万象和TNT的合作意向,双方数轮谈判,每天不是淹死在浩如烟海的档材料里,就是窒息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至于合作框架,几度完全推翻重来,连蒋毅都因过度劳累心脏病发作,倒了下去。
但就在TNT认为推进过程虽缓慢但顺利时,万象改变了主意。
戚具宁从一开始信誓旦旦的“我只信得过你”变成了——
“很久没一起划艇,有没有兴趣?”
两人离开作战室,从百丽湾的私家码头出发,游艇驶出二十海里,而后放下皮艇,一人一桨,终点是翠岛南侧的彩虹沙滩。
两人一上岸便如同烂泥一般瘫倒,滚了一身细沙,累到无话可说。
不是岁月不饶人。他们都比学生时精壮了些,结实的手臂和腹肌都没有退化——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以前配合得那么默契。
“万象董事会不同意接受TNT的注资意向。”
这在危从安意料之中。
戚具宁不能为了斗垮蒋毅,将万象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至少这一次,他和蒋毅有着共同的利益。而危从安的利益和TNT一致:“万象不能冒被外资吞并的风险。”
这在危从安意料之外。
这次回来,他发现TNT在格陵实在没有什么好名声。他们注资,他们收购,他们拆分,他们获利,他们如同火蚂蚁,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寸草不生。
“我之所以在标书中将TNT的控股率设定在百分之八点一以下,就是为了避免你所担心的可能。我做事有分寸。而且这个项目至少有十年的执行期。十年内,我会成为TNT的执行合伙人。”
“很抱歉。但我倾向于和蒋毅共赢。”沉默许久,戚具宁回答,“你手上有维特鲁威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明丰百分之四点九的股份。各行各业都有你们的痕迹。你我都很清楚——TNT在格陵的总投资已经超过了一百亿美元。你们一定还有更庞大的计划。万象,不能拿出超过三点五。而且我们要回购维特鲁威。”
双方提出的条件差距太大,已经没有谈判的必要。
戚具宁和危从安一明一暗,一前一后,连手在维特鲁威的收购战中包抄了明丰。戚具宁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为了万象,而危从安的举动却被万象董事会判定为恶意收购的潜在威胁。
所以嫌隙在合作时已种下。
他们躺在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看着戚家那艘原来叫Sunflower(向日葵)现在叫Dictator(独裁者)的游艇缓缓驶来接他们回家,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
躺在沙滩上的却已经不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少年。
他们身边没有戚黛阿姨;没有野餐布;没有食物;没有饮料;没有音乐;没有戚具迩躲在遮阳伞下玩手机;甚至没有戚具宁做着傻动作,问危从安有没有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气场。
危从安翻身坐起,平视着银灰色的海面。
“你可以回购维特鲁威的股份。每回购一个百分点,价格需高于市场价的百分之一点五。以此为基线。其他的,不用再谈。”
戚具宁与蒋毅达成同盟。危从安成了犹大。
可是在危从安心里,戚具宁又何尝不是出卖了他。
在机场摆出《最后的晚餐》的场景,不是什么好意头。
注资失败,足足有八个月,危从安在TNT的处境异常艰难。自顾不暇,他鲜少关注格陵商界的动态,只听闻戚具宁被选为万象新一任CEO兼西城改造项目总监,看到了故人在奠基仪式上与政府领导们的合照。
一共十二人。缺的是一直缠绵病榻的蒋毅。看来他是真的退休了。
直到TNT新的执行合伙人上台,形势才停止恶劣下去;危从安接连抢走了TNT宿敌闻柏桢的几笔大生意,境况才好转。某一天他出差到波士顿,晚上在酒店和下属开会时,电话突然亮起,是戚具宁发起视频通话请求。
连通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和解。
一个打破僵局:“最近好吗。”
“不太好。”另一个回答。
年纪轻轻就登上权力顶端并不是什么好事。旧城改造是块硬骨头,一夜之间,这位万象新任掌门人陷入了各种困境。来自于政府,行政机构,民间组织和西城居民的压力和对抗,让从未直面贫穷的年轻CEO昏招频出,高压应对模式令得没有一方满意。
正此风起云涌之际,戚具宁突然身陷召妓丑闻。
一家素以搏眼球出名的新媒体《鲜闻乐见》刊登出桃色交易暗访纪实,直指一位曾经在接受《GElite》访问时说自己现如今只想专心工作无暇恋爱的名门新贵也是这种高级欢场的常客,有偏爱的外形及体位。
虽然戚具宁和相关俱乐部立刻出来澄清并提起诉讼,谣言依然四下奔散。万象的股价也一直跌停。戚具宁成为众矢之的,不得不辞去万象CEO及项目总监一职。
蒋毅拖着病躯重回公司。他一返任便以谦逊姿态稳住局势,然后将改造区细分为十二块,制定出详细又狡猾的拆迁计划,使居民内耗,分而治之。
这时候,他那据说绝不能再超负荷工作的心脏奇迹般地康复了。
先打压再赞许,甚至于刮目相看,握手言和,诈病示弱,挑拨离间,承诺共赢,退位让贤,众望回归,年轻的戚具宁一步步踩进了浸淫商界三十多年的蒋毅预设的陷阱。
这次为了西城改造项目所进行的融资进一步稀释了戚具迩和戚具宁的股权。旧城改造及召妓风波又削弱了股东对戚具宁的信任度。戚氏姐弟仍然是万象最大股东,但被身兼董事会主席及CEO两职的蒋毅架空。
对于蒋毅来说,戚黛的儿子也确实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正是因为他在这个年纪还没有这种能力,所以更要尽早将戚具宁踢出局。
听说情形坏到这种地步,危从安心一沉。
“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
危从安沉默地摸了摸鼻子,无奈而尴尬的气氛在弥散。一支笔在右手指间转动,这是戚具宁思考时会做的动作。下属敲门进来,递了一份文档给危从安。他皱眉看着上面的资料,低声指出其中两处错误。
“我六周后会回格陵。到时我们再谈。”
接下来的一个月戚具宁人间蒸发,危从安从戚具迩处得知他散心去了。
戚具迩抱怨道:“不知道他在怄什么气。召妓丑闻,拆迁风波,蒋毅都帮他摆平了。他倒好,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说走就走,工作全丢给我。”
DF中心的工作收尾时,危从安又接到了戚具宁的视频要求。
这次老友看起来容光焕发,唇角上扬。
“心情不错啊。形势有变化?”
“还那样。”戚具宁笑着回答,“不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经常遇见女孩子。有什么出奇。”
“这个不一样。快看我的iCircle。”
“有什么不一样。”危从安拿起桌上的手机,翻了几下,突然笑起来,“好。我看到了。Wow,你在亲的女孩子是谁。”
他和那个女孩子有一个非常不浪漫的开始。
不是他打破她的头的那一次。
“你永远也不会猜到我们怎么认识。”
和危从安视频后,他依然苦闷,只能通过喝酒来发泄。有一天他在明珠路的酒吧喝得醉醺醺,和往常一样,有女孩子来搭讪,也有男人来挑衅。
危从安皱眉:“边明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这样太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我没有危险,我只需要尿尿。只有她,在我找不到地方放水的时候默默地递给我一个成人纸尿裤。”
那时候的戚具宁不需要股市指数的全面飘红,不需要投资部的山呼万岁,不需要蒋毅的俯首称臣,甚至他不需要将万象收入囊中。他只需要有地方小解。而那个女孩子给了他一个纸尿裤。
随后戚具宁调整了工作计划,而感情是属于无法理智规划的那部分。危从安很了解戚具宁对女性的态度,他先是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听,听到后来,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表情松动,趋身上前。
“所以iCircle里的女孩子,就是她。”
“是。”戚具宁承认,“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眼睛和照片都有一层滤镜。我没办法给你意见。”
“漂亮其实不那么重要。毕竟谁能比我漂亮。”戚具宁说,“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平静,很安心。”
和她在一起,就像是漫步在深夜的海边,能听见心底如同海浪般涌出来的无数呼啸撕扯,但你知道那些都会有着落,因为有无边温柔的月色和无边静谧的深海陪着你:“和她在一起,就不用想万象的那些事情。”
“所以你决定要美人,不要江山。”
“美人就是我的壮丽河山。”
“不开玩笑。如果你是认真的——对她好一点,久一点。”
“当然,我这辈子都要把她带在身边。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戚具宁道,“我不像你那么绝情。”
他望向镜头外,喊一声:“美娜。你在哪。”
危从安听见那边传来一把温婉的女声回应:“我在客厅。”
“来。和从安打个招呼。”
“来了。”
很快一抹倩影进入视频画面。贺美娜不太能掌握刚刚建立情侣关系的两人之间的分寸感,还是戚具宁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别站那么远。我不会咬你,他也不会凶你。”
危从安一眼就认出——她是一张脸被虫子咬得乱七八糟的小病人。她是奋力朝他扔来篮球报复的学妹。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挤上校花排行榜的方块三。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手机。
他想再看看iCircle上的合照,确定戚具宁看上的就是这个贺美娜。
真可笑。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和戚具宁有关。
“嗨。学长。你好。”
“对,她和我们同一所中学。美娜,和我一样叫从安就好。”
这个称呼显然超出了她的舒适范围。但她还是从善如流地重新打招呼:“嗨。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