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渺小的眼虫05
贺美娜突然想起刚升上外校高中部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盛夏里的一天,有初中部的学生听说高三国际班的危从安就是《写给宝贝的十封信》里的宝贝,趁了一次训练的机会,好奇地跑去体育馆想看看真人是什么样的。
因为当时戚具宁也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故而贺美娜也在场边。戚具宁的水瓶毛巾等物轮不到她来守护,她只能默默地站在外围加油。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她回头一看,是一群穿初中部校服的学弟学妹,指着场上9号的背影,语气激动:“学姐,那个戴眼镜的帅哥就是危从安学长吗?就是《写给宝贝的十封信》里的宝贝吗?我们看到宣传栏里他的照片了,他真的是十项全能啊!学长,加油!宝贝,加油!”
她震惊地看着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正想叫他们小点声时,一只篮球夹着凌厉的风势砸了过来,簇聚在一起的初中生猝不及防,如同保龄瓶一般,一个倒,两个摔,三个绊,瞬间全部躺平。
在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中,贺美娜晃了两晃,站稳了。
整个球场安静如鸡。只有戚具宁在笑,然后是危从安冰冷的声音,不容反驳。
“喂。球扔过来。”
无疑,作为唯一还站着的人,贺美娜就是那个喂。
贺美娜有点生气——首先宝贝不会故意用球砸人;其次就算不小心砸到,他也一定会说抱歉。最后,谁是喂?戚具宁会对叫喂的女孩子有印象嘛?
她捡起脚边的球,双手举过头顶,迅速瞄准,奋力扔回去。可惜力气太小,砸在危从安身前,弹起来后正好被他张开的右掌轻松吸住——看起来倒像是个很默契的抛接。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喂,抛绣球啊。”
危从安拍球跑开,远远丢下一句:“谢了。”
而贺美娜想好的那句“你也尝尝被人扔球的滋味”只能硬生生地吞回肚里。
这件事情和其他丢脸的历史一起,早就被贺美娜埋葬在记忆的长河里,也许是今天的暗涌比较急,又翻了起来。
同样翻起的,还有心底的寒意。
她既然已经回到格陵,今后也避免不了和老朋友见面交往——张家奇又是危从安的下属,她很应该对好友坦承她和危从安在波士顿曾发生过龃龉,以免有球向她砸来时,波及到钱力达夫妇。
“对了,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抢小孩的那个男人是他们的乙方。”钱力达平铺直叙地向贺美娜介绍了一番唐乐涛的情况,“……突然从签约现场跑开……张家奇说危从安之前也曾经被人这样摆过一道。所以他才一直摆臭脸。不是针对你。”
彼时车正在二环线,钱力达左转第二个路口排队下匝道;贺美娜突然发现不对:“走错了。”
“没错啊,这是去信瑞区的方向——”
她确实错了。贺美娜出国前和戚具宁在信瑞区海伦路上的万象金乌住了两个星期。但现在两人分了手,弃妇自然得从爱巢搬出。
“是我的问题。”钱力达抱歉道。
“是我没提前和你说。不过你提醒了我,我有点东西在那边……”
“要我现在陪你过去拿吗。”
贺美娜打了个电话,和那边说了两句,便收了线。
“怎么样?”
“楼栋管家说业主不在,不太方便让我上去。会再和我联系。”
钱力达下了二环,从前面掉头又上去。高架桥向西延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一轮橙色的夕阳正在慢慢沉默下去。
“对了,张家奇给你堂哥贺浚祎介绍了个女朋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回来后还没见过他。”
“听说这次进展挺顺利。女方并不介意他有小孩。”
“是吗。”贺美娜干巴巴地回答。
钱力达突然“嗨”了一声:“我们也要谈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来杀时间了。”
贺美娜微微一笑:“不然呢?要聊聊国际最新科研进展吗?”
“对嘛!那才是我们该谈的话题。”
钱力达得知她回来后给几家药厂投了简历,已经顺利进入明丰药业的二面:“那很好。明丰是业界翘楚,资金雄厚,而且他们对新药开发一向持积极态度。你‘健康工作五十年’的目标不难实现。”
两人一致觉得还是聊学术话题比较有趣。
“我们单位也可以做基因检测,价格比外面公司要便宜得多。”
“一定会有合作的机会。”
车下了高架,转弯,通过两个路口后,驶入贺美娜父母所住的明珠路。
明珠路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双车道。历史上它也曾有过辉煌的时期。青春的纺织女工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厂区,家属区,幼儿园,学校,卫生所,形成一个生老病死都在其中的循环。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社会发展,这个小社会渐渐失去了自己的优势。数次破产重组,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大虫最终被分割成两块——南边的旧厂区被万象集团买下,改造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而北边灰败破落的家属区拆了一半,还有一半在拆迁拉锯中。
将灰姑娘送回来的南瓜车正停在万象·明珠广场的对面。钱力达道:“这里的购物中心很不错,很有艺术感。我有时候也会过来,顺便看看你爸妈。”
贺美娜微怔,然后道:“我听我妈说过了。停路边吧,里面没路灯,不好走。”
家属区门口一溜的饮食门面由下岗工人们经营,正在陆陆续续地出摊卖宵夜。绿化带前蹲着三三两两的社会青年,或闲聊,或玩手机,指间的烟蒂闪着微弱的红光。
“你看,还非要我在最近的车站就把你放下来。到都到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你想聊什么?我陪你,还有你的小毛毛呀。”
“让我看看,你脸上的红斑消了没有。”
贺美娜指给她看:“已经消了。”
贺美娜声线柔婉,脸庞柔和,性情柔顺,和果决强悍的钱力达相反,她是用最柔韧的线条勾勒出来的美好。
“等你工作定下来,我们再约吃饭。”
“好。”
这时钱力达的电话响了,是张家奇打来:“媳妇儿你在哪儿呢?”
“车里。”
“还没到家?我已经送危从安到办公室,往回赶了。”
“我刚把美娜送到,一会儿回去。”
“哦。对了,我和危从安定了周末吃饭,还有美娜,一起来。”
钱力达直觉反感这个安排,将手机放在中控台上,打开免提:“你约你的老板吃饭,叫上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替美娜做决定。”
“吃顿饭怎么了?每天都要吃饭呀。更何况美娜是戚具宁的女朋友,危从安和戚具宁又是过命的交情。大家既然都在格陵,一起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危从安已经说了,由他来招待。”
这是信息不通所造成的难堪。贺美娜只得声明:“很抱歉。但我和戚具宁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媳妇儿你开免提和我说一声啊。”张家奇有点紧张,干笑几声掩饰,“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美娜刚回来没多久,还来不及在电视台打广告,滚动24小时播出。这个解释你满意没。”
“媳妇儿,你说话不要夹枪带棒嘛。我意思是贺浚祎这臭小子怎么没和我说?他还——”
张家奇差点脱口而出贺浚祎在外面做红酒生意可还挂着戚具宁大舅子的名号,但他很快醒悟现在绝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
“他还什么?话不要说一半。”
眼见夫妻俩为了她几乎要口角,贺美娜急忙圆场:“张家奇,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校友,大家能一起聚聚当然很棒,但我周末还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张家奇心想她和戚具宁既然分了手,只怕是有些尴尬:“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找机会我和力达单独请你。”
“没问题。”
挂上电话后,贺美娜犹豫再三,对钱力达道:“有件事情你必须要知道。否则今后还会有更多麻烦——之前危从安来过波士顿探望戚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