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你好”
“你好。”
“你好。”
他鼓起勇气喊了两遍。
从来不会回首的脑袋才诧异地转了过来。
“可以和我做朋友吗?我叫作林……”
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我要走了。”
那个男孩带着失去记忆,没有负担的笑容坦诚地看着对方:“谢谢你,但是我要走了。”
他只好说:“哦。”
对方显然没有了解他姓名的意图,但是有和林霜寒依依不舍潸然泪下的特殊表演功能。
他不知道因为这样巨大的区别对待,他该从忽视中得到什么。
岩洞坍塌后他顺着河流走了下去。
原本无比清澈的山泉漂浮起一片又一片接连不绝像是油渍一样的东西,在阳光下五彩斑斓波光粼粼,绵延几百里不绝。因为山里的变故,这几日学堂都没查人,全然不会发现在平时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某人。于是他沿河边的石子走了很远,任由尖锐的石子磋磨着脚心,划破无数道带着暗红色血液的小口子,他甘之如饴。
无心的细小尘土也在考虑着向大人物复仇的计划。
在下游盘桓数十天以后,他看见了一粒微小的、熟悉的、暗沉的,没有一丝特别的矿石。它很有可能是和自己一样从坍塌的上沿一路漂流而下,历经艰难险阻,蹚过暗流,安静而毫无目的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命中注定。
“我有点相信命运。”那节穿着宽松习武服露出来一节的细白的腰向前弯曲,兴致勃勃又懊恼地分享,“但是我不会算命。”
“你可以学习。”正在认真学习的林霜寒出于礼貌分享了半个眼神给他。
“好吧。”陆扬一前一后倚靠在书案上晃着腰。
真过分。他盯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后背尖酸刻薄地腹诽道。
他那么诚恳地和你交谈,你居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那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他撑起一个破烂却还算好看的笑容,对着一个背着背篓正忧心忡忡询问他来历的女子义正言辞地说:“我有点相信命运。”
半大的少年油嘴滑舌不令人生厌,于是女子笑了一下。
他像一个乖巧的、大方的、自我的小孩,像陆扬一样装作很天真地指了指她的肚子:“这里有小宝宝。”
“是的,”女子脸上透露出幸福的笑容,“它,它们快要出生了。”
好大。
好丑陋。
女子显然怀上的是双胞胎,那个像好多串异种葡萄一样硕大的畸形果实——他见过长老有时会在院子里培育狰狞但收成颇丰的病态蔬果,这个肚子和那些即将挤得太满要爆开的豆荚和向日葵花盘没有任何区别。它扭曲地悬空在腹腔之上,看得他一阵恶心。
他差点就要吐了。
他满怀恶意地对女子说了一句话。
魏逐风盖上陈旧积灰的记忆,并毫不珍视地随手一放。
一时间只能听见眼前这堆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慢慢搓动手指的摩擦声,皮肤碎屑距离紧密贴合的皮肉仿佛格外远,只需轻轻一碰,就像危楼上的瓦砾样洋洋洒洒飘了一地。
但是人的身体不是随便可以拆除的瓦片和残渣,不是岌岌可危墙面上一碰就飘雪的石灰浆。
这个声音让魏逐风有一点紧绷。
不是紧张,更不是无措,只是某种宏大的渺远的东西落在眼前急需他做出处理时的一点点紧迫感。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因为所有人都仰头等待着他的答案。
魏逐风深吸了一口气,缓慢,但是很坚决,像经过很慎重的考虑和深思熟虑,下了定论:“偷尝禁果活下来的少年们强迫你们换血,囚禁并取代。”
板上钉钉。
天光即将大亮了。
五个时辰前。
雾气遮住天色,但站在洞口的陆扬依然判断出时间。
黑暗和模糊是最佳的噩梦温床。
“我常常做梦。”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和灯绛阁的那位老人搭话,在整个过程中他都表现出比同伴更加汹涌的求知欲和迫切感,而惨案相关的其他当事人则更像是一座座并没有喷发的滚烫火山。陆扬分辨不出这团岩浆里属于悲伤和不平的成分。
老人:“哦?”
他直觉老人更像一个活人。
于是自顾自又说了下去:“我常常做梦,从小时候开始。但是我一旦做梦做的都是噩梦,没有一次是好梦。要么是洪水里赶上了最后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看下了水滴位置的远古凶兽;要么是一直在急速奔逃,最后担当追兵的亲人带着不忍的神色一箭射穿了我的头颅。我睡觉特别不安稳,一直在叫,一直在喊,而且骂人,歇斯底里。”
没有相似经历并且总是早于预定时刻醒来的老人:“……”
“但是近些年好了一些。”
“是有什么方法吗?喝药调养?”老人竭力跟上他的思路。
“不是,”陆扬哑然失笑,“是因为告诉我,我在大叫,要安静一些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
他只能凭感觉去判断自己正在变好,因为近期同床共枕的人一次都没有提到过这个让人辗转反侧、恨不得打他一顿的坏习惯。他不知道是自己已经不再撕心裂肺地嘶吼,还是那人容忍的门槛高得惊人。
分享秘密会让人比爱你的坦诚一些。
在沉默中清晰地察觉到老人短暂地卸下了一些心防,他趁热打铁,轻声追问:“究竟是有什么无法宣之于口呢?”
脆弱的心脏连同千万次在噩梦里的自我追问回荡在耳旁。不出一刻,唯一像活人的独立自主人掩面长泣。他讲了那个关于霸凌和耻辱的故事。在他语句混乱、词不达意的时刻,他的伙伴们像放空一样麻木地盯着他。
“实在是说不出口啊,这原本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个游戏而已,我们也未曾料想到,仅仅只是一场孩子的游戏,竟然造成了那么多的杀业,衍生出那么多的后患无穷。”
“这不是游戏,是凌辱,是故意杀人,可就不是你口中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