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骷髅将军
“昨夜雨疏风骤……”
眼前一片朦胧,仿佛是夫子的喃喃自语。
“浓睡不消残酒……”
她昏昏欲睡,藏在书卷后面。
忽而有人轻笑,手板不轻不重在她肩上敲了一下,警戒道:“小舟,上课犯困,罚抄二十。”
“啊——”
啪嗒一声,宋舟脑门梆一下撞在木桌上,痛倒是不痛,将她整个人从迷蒙瞌睡中惊醒了半分。
她忍着胸口沉闷的钝痛,神情飘忽地起身去关上不知何时被风雨敲开的门窗。
大人已经出门一月了。
她总有种错觉。往前十年的日子非常漫长,嬉笑打闹,不图上进,只要撒撒娇就能得到谅解,落得一个“干什么什么不行,天下第一大饭桶”的名号。日子非常长,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陆大人经常无奈摇摇头,偶尔板着脸教训道,如若有一天他不在了,她会怎么办。
宋舟不会怎么办。
因为陆大人无所不能,小主人平安健康,永远不会不在。
她无忧无虑的漫长岁月,是一人肩上沉疴难起的负债累累。
可是现在时间过得非常快。
过年,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
飞也似的就过去了。
她还没有吃完上一季的粽子,陆大人就会替她寻来新一季痴男怨女鹊桥相会的话本子。
看似迂腐老旧的陈老会皱着眉头不停发出啧啧声,实则趁她不在书敞开时伸着脖子偷看两眼,感动得潸然泪下,抹完眼泪,再来教训她不读女则女训,不精进女工女德,成天疯疯癫癫,将来没有丈夫会要。
可陆大人从来不在乎这些。
小舟比昨天多吃了两碗饭,他也能高兴的在营地里炫耀一圈。
日子特别快,快到宋舟不安。
因为她非常幸福,害怕失去。
她的幸福,与对鲜活日子的定义,全都来源于陆扬所说的“快乐和平安”。
没有期望地念书习字,没有要求地强身练武,平平安安,无风无波,只是这样活着,就已经很伟大了。
“宋姑娘。”有人轻轻叩门,短促地念道,“京中有人来闹。”
这是不知道第几封旨意了。
宋舟前些年被安顿在匪寨,接触不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仅仅是被放置在陆扬身边的几年里,就接到过无数封无理取闹的旨意。
皇帝跟有病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闲得慌,一会儿命令巡城一会儿命令巡营。一次大迁徙后安营扎寨不到半天,便立刻又变了主意,说是梦中所见西北角草原临近将有小国叛乱,南辕北辙特意指明要陆扬去跑这一趟。
如果上书陈述当前情形,根本不至于一天大兴土木地巡三回营,就会被劈头盖脸一阵痛骂。
陆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厌其烦,远在千里之外龙榻之上的人也同样睡不安稳。
宋舟才疏学浅,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曾送出去毫无保留的信任,也会在短短十年间变质腐朽吗?
“姑娘。”压抑但急迫。
陆扬不在,缺一个镇得住场的人,更缺一个唱黑脸的人。
心中一颗巨石高高悬起,不知为何早有的预感就这样应验,她抄起刀不偏不倚地出了门,见到喧哗闹事者直愣愣迎了上去。
刀锋架在颈项,但凡还想要条小命都该学会好好说话。
一直充当着摆件花瓶的监军打了个哆嗦,嗓子喊出声时已然劈了一半,急转直下划拉成令人哄堂大笑的花腔:“胡闹!”
“小舟。”徐副将亦没有撑伞,从一开始便好言好语地站在一旁,明贬暗褒地维护自己人。他朝宋舟威吓似的摇摇头:“来者皆是客,更何况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你主人没教过你待客之道?”
宋舟眼神不曾有半分偏移:“主人只教过我太监和狗不得入内。你自己滚,还是我帮你?”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掐着一把细嗓子的内侍的确受了宫刑,但生平最恨他人提起这点羞于见人的残缺。
他毕竟平日里还算有点威势,嘴皮子功夫颇有造诣,从未见过真要动刀动枪的野把式,被这荒野中蔚然成风的莽撞,气得蔻丹染的鲜红指甲都快掐烂了。
“我们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情势不上不下,太监在真正染过血的刀剑下两股战战,瑟瑟发抖,抱着一张黄澄澄的旨意,无处可诉,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再僵持下去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徐将军见宋舟恐吓得差不多了,“恰逢其时”地打了个圆场。
他取下宋舟的刀,劝和道:“李公公,你此番舟车劳顿,旨意不急着宣,不如随我进去,先休憩一番如何?”
太监怒不可遏,推开拉扯的手:“陆扬人呢?他怎么不出来见我!”
“呸!你也配?”宋舟轻蔑一笑。
“我回去定然要禀报圣上,整个飞鸿军上下居功自傲,不尊圣意,怠慢天使!还有你这么个乡野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本官定要好好与你分说!”
这下,得罪的就不止心比天高,胆大妄为的年轻姑娘,复杂的目光积少成多,集结成一道并不算刺眼的锋芒,阴恻恻在太监身上剜了好几眼。
气氛渐渐变得怪异。
本朝宦官之气颓靡成势,一代一代传下来,在当今处达到顶峰,拜天下第一宦官梁康权所赐,一掌淬毒,一掌掀风,深宫最瘦削的一具骷髅,当今最强大的一道屏障。自从他领了掌事大太监的职位,来往飞鸟不过,闯宫刺客暴毙,当今连寻欢作乐都安稳了几分,整日饮酒高歌,他便守在高高金銮殿之上,彻夜不离。
当今垂垂老矣,爱金,爱丹药,爱仙风道骨,爱忠臣。
当一个人不再全盘听从,不再马首是瞻,那就是不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
“奉旨之人总受人吹捧,只要别洋洋自得,心比天高,误以为这捧是因自己而来,否则可真是要闹笑话了。帮着金项圈的狗不可打,看的可不是狗的面子。大人,您说是不是?”
徐副将面相忠厚老实,但凡谁家中遇到红白喜事缺银子使,抑或是天降大雨房顶破损,诸如此类的小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有些人生来为人所依赖。
他陪着笑脸,唱着赞歌,仿佛是个谁来都能交心的好脾气,阻挡在将军营帐前的身影却不动如山。
“看清楚没有?搜查令!陛下对陆将军每月传来的记录不满意,特命我逐字逐句亲自排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住所。你敢拦我,你有几个脑袋?”
没有一人让开。
“你,你们!这是要造反!谋反!来人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