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有只鸟在叫。咿唔咿唔,像个人在吹口哨,十分悠扬。
一会,叫声变了,急促起来,“叽叽叽叽──呜呜!呜呜!”
听声量和方向是同一只鸟,音调却不是,像一支乐队。
惠歌问:“那是鸲鹆在叫吗?”
鸲鹆是一种能学人语的鸟。听说江南有个风俗,在五月五日剪开鸲鹆的舌头,就能学人语。还有个士子,原本有些结巴,养了一只能说会道的鸲鹆,结果清谈功力大进。
“那是噪鹛。”明璘说:“很会唱歌,有时候也像在吟咏。”
噪鹛唱了些时,飞走了。
桂林里落下一缕花。
那飘摇的样子,有些萧然。
居士又煮了茶。茶汤上浮一层纤细的白沫。明璘说,那叫“饽”,是茶的精华,饮之宜人。惠歌喝惯美酒酪汤,喝茶虽喝不出什么滋味,也觉得不坏,有种绵长的清美。
收拾过后,居士明显疲惫,昏昏欲睡,明璘便说要走。略一执手,居士就回屋了。热情款待,洒然分别,倒似北人的爽气。
离开芳桂林,二人再度走上山径。小径迂回盘旋,左右绿树莽莽,青竹深深,像无垠的苍色的浪涛。
偶尔走到边上,凭着绿浪的低处往外望,仍旧是满坑满谷的林木,飘着淡白的雾。天色总是那样子,淡蓝色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惠歌听见水流声。前面有条深溪,上有麻索和竹辫作成的简陋的浮梁,走起来咯吱咯吱地响。走在桥上,可以看见远处峰岭之间,一带棕黑色的蜗牛庐,稀稀落落,大概是个小村。
过了桥,往上走,左右绿浪渐渐远去,现出一片桃林。
十数株桃树散散落落,叶子已经掉了许多,显得光秃秃的。
景色一下子开阔起来,可以望见林子尾端的山壁,萝薜层层倒垂,其下有道深狭的石隙。
明璘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在树下走了一圈,发现五六个木雕,都是些山鸟猿猴,模样古朴可爱。我立刻想起从前跟你说过的一种人。”
他看向她。
惠歌知道他想看她记不记得。听到明璘提起木雕,她就想起来了。他从前说过,在南方的深山里有桃人,善种桃,也住在桃树上。那桃树只在夜晚星辉灿烂的时候开花。开花之后结桃果,桃人只吃那个。吃一颗长一岁,吃满一百颗就会死去。桃人喜欢作木雕。
惠歌也立刻明白了,明璘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一片疑似桃人住过的桃林。
可是她只是漠然。
明璘露出一个微笑,是体谅的神色,却略带点伤心。
“看来你想不起来了。”
他再次简述桃人的故事,又说他屡次夜宿此地,想看桃树开花。前几次天阴,后来春季到访,白日看见桃花满林,才知道只是一般的桃树。可是每次来都能看见木雕。
桃林后面那一道石隙,约容一人通过,深杳不知何往。或许桃人躲进去,另辟天地,偶尔出来溜达。他一度想进去瞧一瞧,又有些害怕,像那些深林迷踪的故事,偶然去了一处仙境,再回来已是隔世,人事都非。
他问惠歌:“你要和我一起进去看看吗?”
为什么明璘自己一人不敢进去,却问她要不要同行?难道有她跟着,他就不怕了吗?难道他心里真有她?
惠歌踌躇起来。
这一路至今,她再如何戒备,也还是动摇了。毕竟是从前深深喜欢过的人。明璘也不知道石隙深处是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可是若她答应与他同行,那就是前嫌尽弃,夫唱妇随。
那么她受过的苦算什么呢?
想到这些年见识过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总是能令女人上当,上了当的女人总是生不如死。
不行!
她已经因为他错了一次,苦了这么多年。如果再错第二次,可能万劫不复。
惠歌瞇起眼睛,吊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不要。”她说:“那个什么桃人,我早就不相信了。”
明璘垂下眼睫,像看着她脚边的青草,又像无言以对。
“如果你是要带我来看这地方,那我也看了。现在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明璘的脸色很苍白,默默地站在那里,神气有些无依。
惠歌见他不动,径自掉头就走。
可是才转身,她就站住了。
左右的桃树消散了。
这一片生着青草黄花的山坡霎时夷平,生出野麻,紫野苏,旋花,和黄白棕红的毛穗──各式野草的花,掩着一条小径,迤逦而去。中央横着耕翻过的田,一条条井然的田垄。
再远些有一带黝绿的矮桑林。林后卧着一排乌沉沉的城墙。
一眨眼,她竟从会稽回到睢陵。
上方伸出苍苍的枝叶。叶片很大,巴掌似的。透嫩的青绿色。开着雪白的星繁的花。阳光很盛,那花瓣极晶明,飘然而落,彷佛星陨。
惠歌昏昏地望着这一场巨变,直到看见头顶这一棵大梓树,胸口剧痛。
这里是从前她和明璘最常待着的地方,夏日望出去的景象就是这样。
那一棵大梓树早就枯死了。
她恍然大悟,原来她没疯,只是在作梦。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她倏忽来到会稽。为什么她感觉不到清气。
她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因为中人寡眠,难以作梦──据说是这样。
很久以前,当她还会作梦的时候,依稀有这种经验,当知觉与现实差异太大,可以清晰地知道,身在梦里。大多是她听了某个诡怪故事,梦见里面的妖怪,太可怕了,反而觉得不是真的。
她现在便是这样。
尤其一旦有了作梦的自觉,很快就要醒了。
身旁响起明璘悠悠的话声:“那一日,我拒绝公主之后,回去的路上出现两个卫士,刺了我一刀。我倒在地上,手里捉着那个玉环,想着如果可以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恍惚之间,我回到明家,好像有了随心所欲的力量,所以把你带来这里,过上一回想过的日子。”
惠歌震了一震,艰难地转过脸去看他。永别的预感令她寒毛直竖。
明璘像晴空上的白云,似乎变淡了些,又似乎没变。
“也或许不是那玉环的缘故。会稽这地方,称妻为乡里。或许是南风知我意,吹梦还乡里。”
明璘沉默下来。那样子她忽然觉得似曾相识。那一年,他离开的前一夜,最后未竟的问句,那神气就和现在一模一样。看着她,眼神很深,像长夜无尽。
终于,他笑了,自嘲似地,开口说了三个字。
明璘像云气一样消散了。
莹白的梓花像大雪纷飞。
在那匆匆的一瞬间,那轻轻的三个字,像流矢一样刺中惠歌的心。惊痛到了极致,只觉得彻骨的冷──
“我想你。”
惠歌睁开眼睛,沉沉的青纱帐四面罩着。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房里的床帐,可是失落的感觉太强烈,一时竟认不出来,只觉得寥阔恐怖,像异界的天穹。她发着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急急的声响,劈劈啪啪,吓了一跳,才惊醒过来。
一骨碌起身,劈手撂开帐子。
入夜,墙边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箱笥,其中一个上面搁着一座三足青瓷浅盘灯座,点着一支假蜡烛。
已经点了多时,形貌塌然。
昏黄的灯光映着床前的人。
彩菱和小珠铺席睡在那里。
她们原是睡在隔间草屋,想来是为了看顾她才挪到此处。彩菱正卧,小珠犹屈膝坐着,手枕膝,脸枕手,鼾鼾打盹。
窗前的青布帘全放下了。
惠歌着意寻找,发现声响来自墙边灯旁的一个黑漆箧椟,有两只蝘蜓在上头对峙,拍着尾巴。那生意令她分外有种活着的感觉,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下更惘然了。
小珠的睡姿不耐久,睡眼惺忪之际,想要换个姿势,忽然发现惠歌坐在床上,“啊”了一声,叫起来:“大妇!你醒了!”赶紧爬起,来到床前照看。
“我怎么了?”
惠歌问,眼神飘飘浮浮。
“你晕倒在木兰花下,把我们都吓死了。我本来想去请医人,但是彩菱说你体质特异,不同常人,一向也不曾求医,寻常医人只怕是添乱,所以先观察观察。”
说话间,彩菱也醒了,一同过来叨叨切切。
惠歌置若罔闻,想起屋旁的木兰花,问:“那木兰是开花了吧?”
小珠和彩菱都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她晕倒在花下,难道没看见?
二人迟疑点头,说那木兰前几日忽然盛开,仆婢间传为异事。
惠歌呆了片晌,突然往怀里一阵掏摸。明璘在梦里给她的玉环,她收在怀里的。
果然空无所有。
她低低笑了起来。
不是说中人不会作梦的吗?
小珠和彩菱面面相觑。彩菱让小珠去取水来给惠歌盥洗,醒醒神。
惠歌摆手:“我没事。你们去睡吧。”
说完,背过身,一把扯过床帐,阖上了。帐外的二人彼此看了看,仍旧在席上睡下,以便随时照应。
惠歌倒回竹枕。
帐中彷佛还有一丝异香。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会作这种明璘念着她的美梦
眼泪涌了出来。
漫淹枕上,脸庞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