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看见明璘,先是“噢”一声,彷佛很惊喜。旋即笑起来:“伯玉,你回来了。”
伯玉是明璘的字。老翁显然与明璘相熟。
明璘笑着拱手,略作个礼。他向老翁介绍惠歌:“这是伉俪。”
惠歌对明璘这样介绍自己有些不自在,可是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一时也说不清,只好应承地笑一笑。
明璘又对惠歌说:“这一位是桂花居士,居所遍植桂树。博闻多识,犹善庖厨,果蓏素食亦佳美,我经常受邀就食。”
惠歌恍然,难怪明璘山居不仕,样子倒比从前丰满些。
那居士也不避忌惠歌的妇人身分,细细端详,点了点头:“眉宇有桀傲之气,确实不是一般妇人。”
堂堂地评头论足,惠歌摸不着头脑,只是默然。
居士又转向明璘:“好些日子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原来是去接了家室过来。”
原来这里盗贼的祸患真不小。惠歌想。
“居士也知道,我一直想带她来看一看。”明璘说。
“良愿得从,我也为你欢喜。今日我作主人,你们切莫客气。”
“有劳居士了。”明璘也不客气。
老翁说了几句闲话,又弯身下去忙活。惠歌站在这一头,望着老翁手里握着的草茎,问明璘:“那是什么草?可以吃的吗?”
明璘说:“那是‘虎杖’。你看它初生的茎有节,形似杖藜,上面有紫红色的像虎斑的纹路,所以叫虎杖,也有叫‘斑杖’的。茎叶可以吃,根可以入药。”
他俯身看了看,“啪嚓”一声,扳下一枝虎杖,从断处一缕一缕撕开表皮,递了过来:“茎多水,生食可以解渴。”
惠歌接过来,浅浅咬了一口。眉头紧皱:“好酸。”
她本能地将手挪得远远的。明璘见她将那枝虎杖又挪过来,以为她不要了,随手接过,吃了起来。惠歌看着明璘吃她吃过的东西,很自然的神气,先是有些不过意,彷佛糟蹋对方一片心意,渐渐不知道如何,一股燥气从胸口蒸腾而上,脸庞也热了。
一擡眼,发现桂花居士不知何时又直起身,笑咪咪看着他们,吓了一跳。深怕给他看出自己的异样,急忙俯身,去看一地的虎杖。
明璘吃完了,对着惠歌的脊梁说:“起初是酸的,吃久了会有些甜味。”
惠歌只觉得脸边连着脖颈汗津津的,莫名狼狈。有些气恼,也不想吭声。
虎杖的茎是空心的,容易断,除了老的皮厚,要用上竹刀,大多用手就能收采。扳折的时候啪嚓作响。惠歌从前就喜欢这种爽利的声音,所以喜欢踩水洼,踩枯叶,啃生芜菁。
她一连扳了数枝虎杖,来了兴致,便专注地找着,采着。燥气很快退下去了,开始觉得冷。
在山里,又在溪边,她鬓边的薄汗接触那一片清凉水气,几乎有冻冰之感。她一下子也采了许多,便用两手举着问:“这样够了吗?”
“够了。可以回去了。”居士微笑着说。
他住的草庐邻近山腰,长着许多桂木。桂是南方的特产,惠歌虽然见过很小部分的桂枝和桂皮,作药或香料,树木本身仍是带有传说色彩的,例如生在《山海经》里的招摇臯涂之山,或者月亮上,听说高达五百丈。
起初她看到一整棵桂树,略带些白斑的树皮,细长的翠绿的叶子,刻痕似的叶脉,已经觉得稀罕。接着看到一片参天的林子,更是啧啧不已。
她问明璘:“这就是百药之长的桂木吗?”
明璘却说不是。
这一片桂林,树皮薄,气味也没有药用的桂──或称“木桂”──那么辛烈。桂木多变种,既然这一片桂林也是香的,山民便以“芳桂”称之。
这芳桂也是物以类聚,其类自为林,林间无杂树。开着花,轻黄色带一点绿,枝头叶底,星罗云布,像轻飘飘的异色的尘网。清馥的香气断断续续,像一个既好奇又娇羞的少女,一下子露个脸,一下子跑不见。
花叶底下有一间屋子。
茅草搭的屋顶,两面坡式,厚厚的,低低的,像个大草垛。竹子扎的墙篱,是年深岁久的苍灰色。屋前一侧紧邻一间竹棚,棚下一口泥灶,灶上有锅釜刀勺。一个笸箩,盛十来个黄澄澄的果实,略比枣大,放在沉沉的屋影边际,鲜艳触目。
惠歌想,那大概就是江南特有的甘果──橘子。
灶边一具竹架,放各种厨膳器具。还有一口瓦瓮,后面垒着高高的柴薪,覆着一个簸箕。
屋子另一侧隔得远些,有一间薄木板搭的矮屋。没有窗,中间一个方正的洞口。前面架着带桠杈的短木,像禽鸟的栖木。
惠歌见了便问:“这里还养鸡吗?”
她的右边是明璘,前面是居士。老人腿脚不便,也不愿拄杖,一只手捉着肩上的筐条,一只手按在腿上,慢慢腾腾地走。听见惠歌的问题,悠悠回答:“我养了几只竹鸡。”
“怎么那里面这么安静?不像有鸡的样子。”惠歌又问。
“大概是去哪里觅食了。天色晚了就会自己回来了。”
“先生倒是驯养有方。”惠歌感叹。
“这不算什么。伯玉才厉害,野兽都喜欢亲近他。我还见过一只鹿带着一群鹿来找他,跟着他玩了许久才散。”
惠歌想到先前看见的那只鸬鹚。难道明璘现在仍是仁慈得过分,连野兽都知道?
居士走进竹棚,搁下背上的竹框,让惠歌他们先进屋里等着。惠歌贪看桂木,在外头延挨着没有进去。明璘也知道她好奇,便对居士说他们在屋外休憩即可。
今日天晴,凉温宜人,还有景致可看,进了屋里倒阴暗,确实是屋外好。居士便拿草席出来铺设。他又去取水,才发现瓮里所剩无几。明璘便提了柳罐去取水,惠歌帮着居士生火炊爨。
惠歌自从发中以后,再没有用过火燧,还要同一个长者共处,窘迫之余,手脚更是笨拙。这个时候不由得念起作中人的好处,叹了一口气。
居士站在灶前,剥着虎杖表皮,留意到惠歌的动静,微笑着说:“住在山里,虽是清幽,凡事都得身体力行。到了我这把年纪,更是时时觉得辛苦。你愿意随伯玉归隐山林,倒是难得。”
惠歌坐在一边,听见这话,低下头去,背着老翁,皱起眉来。她想,这老头与明璘交好,即使听了实话,知道她是给掳来的,大概也不会帮她。尽言吐实,后果难料,不如只说些闲话,探些消息。
她正寻思,居士又说:“难怪伯玉对你念念不忘。”
惠歌一呆,嘴里筹措的说词全落下了,反问:“他对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