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女(1 / 2)

莲女

明璘直直看着她。

他的眼睛虽是黑的,细看也有深浅,像墨色的浓淡。里面有一点光,就在那浓淡的交界,晓星似的。眼神灼灼,丝毫不像方睡醒的样子。

惠歌倒在那里,一面苦苦挣扎,一面暗暗忿恨。恨她糊里胡涂的手,恨她没头没脑的心,恨她有气无力的身体,自顾自作闹,都不拿她的意志当一回事。睡前那样提心吊胆,结果该顾虑的不是明璘会生出什么事来,而是她会生出什么事来。

惠歌一咬牙,撇开头,撑坐而起。双手抚胸,长长吁出一口气,彷佛劫后余生。

明璘的眼光追着惠歌。

见她撂下他的发,脸色很难看,似乎也不好再提起这件事。心里惋惜,那是他放在她手里的,却没能借此说上几句情话。

他跟着坐起来,柔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和吗?”

惠歌连忙往旁挪了挪,也不看他,只是摇头。

“洗漱之后,要不要我帮你梳头?”明璘又问。

“不要。”

话声一出口,惠歌自己先吓一跳。大略还是紧张,声音又细又软,甚至有些作娇的意味。

她重重咳两声,清清嗓子。

“那你要不要帮我梳头?”

惠歌闻言皱眉,忍不住睃了明璘一眼。

“不要。”

这一次声调回复本色,低而冷。

明璘笑了笑。

“我去船头,你去船尾,各自方便,不必相干。”

惠歌说完,赶紧躲出去了。

天很清。淡淡的一列云影,像雪地上的行迹。

水也很清,上下都是历历落落的青山。

这里的景致无论阴晴,无论模糊或分明,乍看都令人惊艳。惠歌看了些时,心气也平复了,方想起要洗漱梳整。

打理好了,她回到船篷里,看见明璘整束已定,正在那里打点早食。他转头看她,忍不住就笑了。

惠歌对于妆梳打扮一向不上心,没有梳篦,又没有婢女协理,就用手耙着发,找了几根枯枝细藤,胡乱盘起,缠上巾带,草草了事。蓬乱不说,还像座小山,盘石枯树,层累而上。

他笑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你也相去不远了。”

从前汉人的楚国信鬼多祠,每祠必作歌乐,该国出了一位大文人,以那种歌乐的形式写了旷代鸿作。明璘吟咏的句子即出自其中的〈山鬼〉。

“差远了。”惠歌反驳:“我是人,不是鬼。”

“我是说你好看。既含睇宜笑,又窈窕。”

惠歌的面颊又有些热了。她必须承认,自己实在禁不住这样柔情巧言的明璘,所以身体难以自制。

她原是为了顾及情面,没有太冷落他,但是这样下去太危险,她要对他实行“戒严”──隔绝音信往来。

亡羊补牢,还是有救的。

她沉下脸,不耐烦地说:“不要废话。我饿了。”

“早食我想煮菱芰。菱芰可以安神定魄,补气强志,也有人说和蜜一起吃,可以长生。我看你脸色不好,好像心神不宁,吃这个或许会好些。我这一路采了不少,一并煮了,吃剩的也可以作行粮。菱芰生食的药性较弱,蒸煮为好。”

明璘的口吻一贯柔和。

什么心神不宁?还不是你害的!

惠歌正想回嘴,旋即又闭紧了。只在明璘看向她的时候,敷衍地点点头。

二人下船,到岸边的大梓树下设食。除了菱芰,明璘还带了菘菹和蒲菹。那菹菜是明璘自己作的,作法学自一个樵夫朋友。先汆烫,再洗冷水,最后用盐、醋和胡麻油腌陈,香脆好吃,经久不败。

明璘又说,江南常把这些菹菜称作鲑菜。“鲑”这个字读音不同,意思也不同。如果读成鞋子的鞋,指的是佐餐的副食,包括菜茹鱼蟹海错之物。因为这里的人经常吃这些东西,便以一字总名。他刚来的时候不懂,以为人们贫苦到吃鞋子,闹了不少笑话。

惠歌是下了决心的,明璘絮絮地说,她只是板着脸,不作声。明璘也有些觉得了。虽然跟着沉默了,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彷佛不说话也好,只要二人待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菱芰煮好了。

惠歌鲜少吃这个,剥得七零八落,明璘便将剥好的菱米放到她碗里,堆了起来。惠歌也不客气,只是吃。

吃饱,收拾。回船启程。

明璘在船尾摇橹。惠歌远远地坐在船头,临流揽胜。

蓝天,青山,绿水。

美丽的天地间,只有迟迟的摇橹声,咿呀作响。

不知道如何感觉更寂静了,彷佛远离尘嚣,去往异界。难怪佛家常以渡河、宝筏、彼岸等形象譬喻佛理。乘着悠悠荡荡的船,人也跟着虚静浮幻。

惠歌想起一个故事。

听说海的另一端,通往天河。从前有个人住海边,发现每年八月,海边都会漂来一根大槎,数年不失期。这人异想天开,厚备行资,乘槎而去。

头几天还能看见日月星辰,后来有雾,茫茫忽忽,就迷失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到了一处地方。华屋高楼,楼里有织妇。另一边有水,水边有男子牵着牛。

男子看见那人,大吃一惊,问他怎么来的。那人说明来由,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只要他去蜀都,找一个卖卜人就知道了,连声催他回去。那人乘槎而归,往返正好是一年。

后来到蜀都。卖卜人说,他是到了天河,因为算算年月,该时有客星犯牵牛宿。

然而相信的人也不多。

大家都知道,水往低处流,怎么会流上天际呢?只当那人发疯。

惠歌想到这里,震了一震。

一个预感像一条毒蛇溜了进来。

她疯了吗?

朝槿说过,中人没有不疯的,疯狂的形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朝槿自焚而死,却说是升仙。昙影说他是永生的佛。还有多年前看见的那个老乞人,对着晴天说又下雨了。

难道……她其实是疯了?

她疯了,所以自己想象出一个虚假的明璘,对她软语温言,柔情蜜意,再自己来到一个无人之境,用幻觉了却宿愿。

难怪这个明璘判若两人。

难怪她无法凌波而去。

因为至情所寄,她在骗自己。

现在那个摇橹的人是谁?

不知道。或许是她自己。

心在这里,身在那里。

这时,船外迎来一片水渚。杂草参差,苍黄斑驳。一只鸬鹚立在其中,毛色油黑,衬得一张黄脸十分光丽。

船靠近了,鸬鹚张开长长的翅膀,振羽飞起。

惠歌以为牠要飞走了,却是飞上船篷,跃到船尾。

她俯身看去,鸬鹚在明璘身边摇摇摆摆地游走,好像不把他当人看。一会,跳出船外,掠水而去。

野禽多疑,素来怕人,那只鸬鹚却一反常态。可知那个明璘是不存在的。

惠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茫然若失,呆坐着,心下一片惨凄。

她竟也迎来这般下场。

忽然觉得怀中热暖,掏摸出一个玉环,正是昨夜明璘给她的那个。

这玉环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顺手牵羊?还是盗墓发冢?

或许她先前并不是昏睡,而是失忆,作过什么都忘了。

渐渐有些莲叶。再往前是一大片。

时节递嬗的时候,莲的各种样子都出现了。叶子有翠绿色,有秋黄色。开着花,千姿百态,从含苞、盛放到零落,那红也是各色淡妆浓抹。结着莲蓬,也分绿的和枯的。

这片莲已是岁华末路,很快就要凋残,却缤纷撩乱,光景明媚,特别好看。

小船沿着莲渚簸荡,转入一条细流。一侧是峭壁,上方遥遥一道石崖,有劈削之势。青森森的林荫缀着几片枫红。另一侧的莲从水中一直蔓延到一座土丘。茂草猗猗,开着淡白的星星点点的小花,晴空之下,分外清荧,像轻浮的雪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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