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乐(2 / 2)

她忽然问起他在梁国的经历,明璘也不觉得奇怪。从前的惠歌就是想到什么问什么。尤其声气微妙地变柔了,那一分隐隐的关切的心思,他也觉得了。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把仕宦的苦楚一股脑全说出来。

那时候他跟着明氏族亲来到梁国北兖州,即旧镇淮阴,怕风声传出去,只是博览儒书,深居简出,没有立即释褐入仕。后来才经人引荐为邵陵王左常侍。

王国常侍的职责是侍从诸王左右。他待了些时候,甚受邵陵王赏识。邵陵王为轻车将军、会稽太守,也让他到这里作户曹参军。

邵陵王博学有文才,可是也和大部分士人一样,才学和品德有云泥之别,为政受纳货贿,鱼肉细民。这在南方其实是习以为常,特别是会稽这地方。

南朝的王权由南北士族拥立,因此士族有诸多优待,垄断大半资源。又为了缓和彼此的利益冲突,北方士族避开江水一带,来到浙东会稽求田问舍──浙东士族权势不如江东。

士族封山占泽,藏民荫户,负担国家赋役的户口锐减,守宰征收有不足之处,便砍树发瓦,破民财产。人民自残或自绝,更多的是逃走。会稽近海,多从海道入广州。

于是又施行比伍连坐之制。一人避役亡叛,缉捕不得,其家及同伍同其罪。然后这些人也逃了或死了。身在其中,才知道这里是山明水秀的地狱。

每次检括民户,都令明璘深感痛苦。同僚之中,求的是升官发财,多的是奸巧浮伪,清廉的没几个,遑论为民请命之念。他的朋友很少,知交只有一个,录事参军阮光。

阮光是陈留人,清忠正直,对邵陵王常有非议之言。录事参军总录诸曹,举直错枉,弹正以法,阮光眼见会稽百姓流亡,民不聊生,便有奏事启闻的意思。也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叫邵陵王知道了,遣人于郡城深巷刺杀阮光。阮光的家人深知梁国流弊,用事不由公理,用法不及权贵,选择息事宁人。

他深受打击,终于辞官。隐居此间山水,只与村野渔樵往还,识别草木鸟兽,交流奇闻轶事。

可是他舍不得惠歌知道这些,怕她听了难过。仍旧用一副平淡的口吻回答:“当初我在北兖州待了一年余,只是深居读书。后来经从父兄举荐给邵陵王,王出为会稽太守,也用我作军府佐吏。辞官之后,就在这里待下了。”

“为什么辞官了?”惠歌追问。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他笑了笑。

惠歌听他引用隐逸诗人的文句,没有细说的意思,也就不问了。看看杯中还余下些泉水,仰头喝干净。

明璘问:“还要再喝吗?”

“不用了。”

惠歌挪了挪,背靠船壁而坐。又问:“你的住所在哪里?”

明璘起身,看向船外。一手搭橹,一手指引:“那里有一座白鹤山,我就住在山麓的白云村。”

又说起白鹤山的传说。

山的东北是射的山,上面有一块大石,状若箭靶,其中有白圈,圆明如射的,因此得名。射的山西边又有一座山,峰崿之间有石室,因为是足迹罕至之处,又对着射的山的大石,人们便说那是仙人射堂。或许是与仙人有关,人们认为还有预示的作用。这里传着谣谚:“射的白,斛米百。射的玄,斛米千。”意思是站在仙人射堂看射的石,明则米贱,暗则米贵。至于白鹤山,便是白鹤为了替仙人寻找遗箭,搜刮地壤所垒出的土包。

惠歌听得津津有味,笑说:“这些山真有意思。如果我还是中人,就能上那射堂去看一看。”

“我听见这故事的时候,也想起你射箭的样子。”

惠歌正想取笑明璘从前箭法不行,忽然一惊,发现自己几乎松懈了,居然对明璘有狎玩的念头。

难怪俗语说:“见面三分情。”又说:“数面成亲旧。”人看得久了,感觉就亲近了。

她告诫自己,她的能耐不如以往,落在这敌国异乡,总要时时警戒着。她的鲜卑人脸孔也难以掩饰,听说南方有些豪强势家特别喜欢用胡人为奴婢,作些丑事。或许明璘暗中要把她捉去卖了,也不是不可能。

“都是过去的事了。”

惠歌沉着脸说。搁下东西,背过身,斜躺着假寐。

“头晕的话进篷去睡吧。这里晃得比较厉害。”

“我没事。”人动也不动。

惠歌心绪不定,喜怒无常,明璘也不以为忤,继续摇橹前行。

淡白的天渐渐灰了,山的形影也迷离了。

山水一旦有迷蒙的样子,就要准备歇泊,因为多雨雾,黑暗来得特别急,彷佛白日连着夜晚,没有黄昏。

明璘泊船荻岸。

荻花疏疏。不远处有一株大梓树,亭亭如盖,便在树下施设炊爨。

明璘拾来干柴,熟稔地用木燧和麻缊生火。火上摆上三足铁烓,再摆上铜铛,煮莼羹。

明璘一面煮,一面给惠歌解释。莼菜生于江湖池沼,也有人种。若是人种在池塘里的,洗净就能用了,野生的话,要先焯水,否则会有一种苦味。

又有人说一律焯水才好。因为莼菜易生蜗虫,难以识别,食之损人。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说秋天不宜莼菜,也是蜗虫特别多的缘故。

惠歌坐在一旁,手肘抵着膝盖,托着脸,望着铜铛。一面听,一面想,明璘对厨膳之事这样熟稔麻利,看来是经常亲手作羹汤的。

“你没吃过莼菜吧?”明璘问。

“没有。”

“《诗》里有一句‘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所谓的‘茆’,有人说是荇菜,也有人说就是这种莼菜。莼菜很容易料理,不用切,不用搅拌,也不用如何调味。”

“那吃起来还有滋味吗?”

惠歌歪过头看向明璘。

明璘安坐席上。熟悉的端端正正的坐姿。手里捉着长柄竹羹匙,也安放膝上。低着眼皮,含着微笑,回答:“滋味清隽甜美。”

惠歌皱眉,明摆着怀疑的脸色,又去看那羹汤。

明璘瞥了她一眼:“莼菜最宜清汤,就跟你最宜我一样。”

惠歌没有立刻明白过来。或许是理解了,太震撼了,一时便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她望着微微冒泡的铜铛,反刍那句话,又呆住了。

四周似乎变得阴凉,一种冻人的寒意覆在她的手背上。脸际和胸前却有些发热,像寒暖失调的病症。

胸口怦怦的,直震得她一阵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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