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特真性格谨慎小心,惠歌从前就知道了。他的手暖暖的,宽大厚实,略带些薄茧,搁在上面意外的舒适,也不怎样一定要拒绝。而且总觉得若这时候抽回手,很有种属于女子的羞赧和抗拒的意思,堂堂地给他擦着,倒像是男人间的同事情谊,没有那么别扭。
男人的同事关系有时是很深厚的,因为比起妻妾子女,反而同事才是最长久的陪伴。尤其是在战场,远赴国难或戍守边疆,归期遥遥无望,能够偕老的也是同事。
她静静地给他擦手。
半晌,想起正事。说:“对了。刚才贼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嗯。”
“那人的思想和手段确实和昙影很像。二人一定有关系,或许是师徒。”
“嗯。”
“而且那人来去的方位都是向着韩寡妇的家宅。”
“是吗……”
奚特真一面敷衍应着,一面擦着惠歌的右手。越擦越觉得洁素白净。
形状纤纤的,触感软软的,看着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样子,摸着却柔滑细腻,温温凉凉,令人想到青州的名品“冰纨”。
纨是一种平纹丝织品,本即细密洁白。青州因为从前政策的缘故,民俗追求精好绮丽之工,更制出一种纨,色鲜如雪艳,丝密如冰坚,冠绝当时,流传至今,素有盛名。
只是冰纨再珍贵柔美,不过是一种脆弱的织物。这只手却很厉害,奥秘精妙,叹为观止。
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捉着这只手,久久没有动作,彷佛没摸过女人似的,爱不忍释。大为震惊,赶紧将惠歌的手撂开了,将白绢扔进铜盘。左边的面颊热烘烘的,不用看也知道照着惠歌灼灼的目光。
假意叹了一口气,故作伤神之态,说:“你累了吧?”
“是你累了。你先睡吧。”
“我去叫上两个人守门。”
“不用,有我呢。你的火也可以熄了,我起火很简单的。”
“你不用睡觉吗?”
惠歌对他笑了一下。她失眠已久,成因难以说清,没有多言的意思,径自起身走了。
走到屋外,看见两个侍卫的尸首还睁着眼睛,便替他们阖上。有人说死者不瞑目,魂魄不能安心上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沾了一点血污,往自己袴腿上随意一抹,进房去了。
奚特真也是真的累了。今日先是起早赶路,又在城下吃尽苦头,进城还要与一干僚佐酬酢问候,再守夜至今,脑袋愈发沉重,眼角一直延伸至鬓边,莫名地绷得很紧,略带些疼痛。草草拆髻散发,更衣洗漱,熄灯倒在床上,却怎样也无法入眠。
脑海里一直浮现惠歌的面容,神刀的刀光,和那只莹净的白手。
隔日一早,陈尸院中的二个侍卫让人运了出去。奚特真虽然有意让他们归葬洛阳,但是一时无法营办,只能停尸他处。
奚特真一夜没睡好,也惦记着昨夜惠歌没说完的话,便与惠歌共进早食,继续商论。惠歌对他说,摩尼来去的方位都是向着韩寡妇家,很有可能也潜伏在那里,如果差人前去守视,只能在外面观望,不要进去宅院里面,平白送了性命。
奚特真应允。用完早食,出门往官廨厅事处理公务去了。
惠歌与第令一同熬煮人参远志汤。陆士远一日服用四次,白日三次,睡前一次,每次服用过后,她也运行清气令陆士远安神入睡。
如此过了二日。
这一日下晡时,婢女送过晚食,奚特真的二个侍婢雪縠冰绡却来了。
惠歌坐在床上,正拿起银扣漆箸,就看见二人笑盈盈走进来。
她与她们同住院中,虽没说上几句话,倒也看熟了。雪縠是高鼻子,圆盘脸。双颊丰润,嘴唇饱满,涂着朱红的口脂,鲜艳夺目。冰绡是大眼睛,双眼的间距略远,天生一种懵懂的样子。小小的尖脸,浅浅的薄唇,形似薤叶,也涂着桃红的口脂,玲珑剔透。
一并梳着双鬟髻,扎着五彩丝绳,穿着交领红白直纹窄袖襦,绛色纱杯纹罗裙。
二人的容色都很美丽,又美得完全不同,一个柔媚,一个娇俏。因为这样的差异,彷佛囊括女人的各种风貌,有种百花尽在此间之感。
一个男人能够拥有这二人也该心满意足了。
惠歌忽然对奚特真的妻子有些好奇。大概不是国人,都说鲜卑女人善妒,岂能容忍丈夫身边有如此美色?奚特真眼光挑剔,也不知道选了个怎样的女子为妻。
冰绡怀里抱着一具红地忍冬花树黄纹罽褥。这种坐具一般作成方形,对折收纳,用处近似席子,铺在床榻或地上供人坐卧,只是材料是羊的毛绒织成的花罽。虽然多见于冬季御寒所用,因为质地细致柔软,平时也常有人使用。
冰绡将方褥在惠歌床前展开。雪縠坐上去,怀里抱着一把胡琵琶。
汉人的琵琶也叫“批把”,就是弹奏琵琶的两种动作,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因此举凡抱于怀中用这种方式弹奏的乐器,都称琵琶。一般为圆体修颈,直柄四弦。后来从西域传来另一种琵琶,梨形细颈,弹奏的时候音箱在上柄在下,为了与中原本地区别,便称作胡琵琶。
其中颈细而后曲,有四弦四柱者,源自龟兹以西,又称曲项琵琶。雪縠怀抱的就是这一种。黑漆螺钿,藻丽难言。
冰绡脱去丝履,跟着坐下。笑说:“家主担心薛郎闲闲寂寞,让我们来给薛郎讴歌作乐,去愁解忧。我善清歌、清商曲,雪縠善胡琵琶、龟兹乐,薛郎想先听些什么?”
惠歌捉着漆箸,停在空中,怔了半晌,才放下来。说:“我不懂音乐。”
冰绡讶然:“薛郎家中没有乐伎吗?”
“没有。”
这一次回答得很快。二人见惠歌甚是冷淡的样子,面面相觑。
“我倒有一个问题。”
惠歌对音乐不感兴趣,可是毕竟出自奚特真的好意,姑且与二人说一说话,聊表承情。
“薛郎请说。”
“你们都是来自洛阳?”
“是呀。”冰绡指了指自己:“我是家生婢。雪縠来自调音里。”
“调音里,这个名字有些特别。难道里民都以歌舞音乐为业吗?”
“对。薛郎没去过京邑吗?”冰绡问。
“没有。”
“京邑又大又热闹。其中最大的市在城西,叫大市,南面有二个里,叫调音和乐律,大概天下之间最好的歌舞伎都在那里了。雪縠的胡琵琶也是一绝,可是很多男人不懂音乐,只想调戏亵玩,家主还是在一次宴会上英雄救美,将她收进来的。”
雪縠雍容寡言,听见冰绡说到自己身上,也只是露出一个富泰的笑容。
惠歌想起方才的疑惑,忍不住问:“你们这样美貌,奚将军留在身边左拥右抱,他的夫人都没有意见吗?”
“夫人已经病故了,留下二子一女。因为已有子嗣,家主也不急着再娶,目前中馈犹虚,没有人管着。”冰绡笑了笑。
“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里,惠歌觉得也不算冷落了,可以谢客了。便说:“我实在不懂音乐,也安静惯了,就不劳烦你们了。”
雪縠看了看冰绡,等她拿主意。冰绡失落之中带着一种诧异,先不说二人的才华技艺,光是容貌身段就出类拔萃,惠歌却了无兴致,真是非常奇怪。
听说惠歌有异术,或许修道之人注重怡情养性,特别克制声色之欲。她自幼受奚特真宠爱,性子要强,惠歌越是如此,便越想要引起注意,何况奚特真这么看重惠歌,还要求她们来侍候。
她想了一想,忽而将手一拍:“今日是下九,不然我们来玩藏钩吧。”
下九是十九日的俗称。听说是根据某种阴阳调和的想法,这时妇女流行在初七及下九二日,于夜晚喝酒嬉戏,玩藏钩。这个游戏是按人数等分成两曹,用指环、耳珰、发钗或带扣等小物作“钩”,藏于一曹之手,另一曹猜测其所在,猜中了便是“取钩”。
雪縠蹙眉:“我们人不够吧?”
“不会呀。有薛郎和我们,再等家主回来,就有四个人了。”
“在这里玩藏钩,你不会害怕吗?”惠歌问。
“害怕什么?”冰绡睁着一双大眼睛。
“藏钩之戏,令人生离。没有听说过吗?”
“真的吗?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呀。”
于是惠歌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岁前宾客聚集,酒酣耳热之际玩起藏钩。结果在众臂之中,挟着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既粗丑,又健壮,还生着虎狼似的利爪。大家都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那手便不见了,藏起来的指环怎么样也找不着。后来参与过这一场藏钩的人,相继暴卒,乃至灭门。
今日天阴,婢女也早早送来烛灯,搁在案上。此时烛光忽而暗了一瞬,冰绡“呀”了一声,挨向雪縠,双手捉着她的手臂。埋怨着说:“薛郎说得太吓人了,以后我都不敢玩了啦。”
惠歌一笑:“此戏令人生离,禁忌之家尤其要注意。你们的家主回来了,要不要去问问他敢不敢玩?”
“好呀。我去问。”
二人着履出门,站在院门前等着。
顷刻,奚特真走进来。冰绡叽叽喳喳地将惠歌的话全说了出来。
奚特真说:“今日确实不宜有此戏。日后再玩吧。”
二人便要他进屋,一起喝酒唱歌。奚特真应允了,让二人回去等着。
他原是想先去看看阿鹿。今早病况已经大有起色,可以睡到床上了。
可是回过神的时候,人却站在惠歌房外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