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老(2 / 2)

奚特真下马,示意丑奴和一干卫士守在门口,稍作歇息。

惠歌跟着他,走过树旁的时候,忍不住问:“这里原来种的是什么树?”

奚特真慢下脚步,瞥了一眼:“原来是棵槐树。”

“树根这么大,树龄应该很老。”

“对。听说有六七十年的样子。”

“为什么砍掉了?”

“因为阿鹿的病。令妹听说槐树不好,槐字,木傍鬼也,就让人砍了。”

惠歌自幼爱听稀奇古怪的传闻故事,然而大多是半信半疑。尽管觉得砍了老树不好,但是砍都砍了,砍树的人也不在这里,没有多说的必要,便只是默然地往前走。

奚特真看一眼惠歌,控制步伐,与之并行。说:“洛阳城的西阳门外有间法云寺,立寺的是一个西域来的胡沙门,叫昙摩罗。听说他聪明绝顶,深谙佛法,还懂秘咒,能咒人为驴马,咒枯树生枝叶,非常神验。”

以惠歌对奚特真的了解,不会无缘无故说故事给她听。虽然摸不着边际,也没有插话,耐心地听着。

“寺内有一株桑树,原本枯死了,经昙摩罗一咒,又起死回生。而且样子很奇怪,像羽葆翠盖,叶子和椹子也形色各异,每天都有许多信众前去布施膜拜。后来过了数年,有朝臣认为是妖术惑众,为了防遏奸邪,将桑树砍了。听说下斧之处,流出许多鲜血。”

“砍树的人后来还好吗?”

“活跳跳的,升官发财了呢。”

惠歌了然:“原来你也听说过,老树不能随便砍。”

所以才举个反例叫她宽心。

“洛阳城里怪事多,虽然我只对美女的传闻感兴趣,其余也听过一二。”

惠歌笑了笑:“记得你从前和我说过狐貍变成美妇人的故事。”

“你真是喜欢这些志怪异闻,那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

“对,我就是喜欢。”惠歌理直气壮:“而且我也记得,我问你为什么那只狐貍要骗人来留下他们的头发。你说是因为讽刺结发夫妻什么的,我说可能是因为头发对妖怪而言是一种灵药。你还有印象吗?”

奚特真看着惠歌,她也在看他,微微睁着眼,眼里有一种光,孩子似的纯真和执着。他心里浮起一种莫可奈何的怜惜之感,这女人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说正事的时候走神,说故事的时候认真。即使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说的故事,她将二人多年前的对话记得这样牢,依旧使他感到意外和欣喜。他连自己说过狐媚妇人的故事都忘了,何况对话的细节。

他转开脸,去看前方的回廊。嘴里回答:“有。我记得。”

“我后来又在书里看到一个类似的故事。听说汝南有座惧武亭,夜里有怪物杀人。后来有个官吏住到里面,夜里的时候把怪物捉了,发现是一头老貍。隔日检查楼屋,挖出老貍藏着的人发,有数百枚之多。还说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

惠歌边走边说,说到这里,又看过来:“貍髠千人,得为神。由此得证。”

“得证什么?”

“我的猜测呀!对于狐貍这一类的精妖,人发是一种神药,所以剃下一千人的头发,就可以成神。”惠歌睁着眼,一脸理所当然:“可见我于童稚之年,已经很有见地。”

“……对,没错,有见地。”奚特真惯纵地应和。

说话之际,绕过了回廊,来到后方一间长长的瓦屋。

青瓦素壁,琐窗朱门。

门扇嵌着一对铜环。两旁各立一名卫士。皆高鼻深目,棕红的胡须缠成两条辫子,典型的胡人的标志。

胡人喜欢缠须,或许是从前生活在马背上,为了行动方便的缘故。后来这种风气流行中原,虽然不限于胡人,但是样式还是有分别,打理得像是妇女头髻的花稍的辫子,在汉人是很少见的。

卫士武备齐全,头戴铁兜鍪,身穿铁裲裆,腰配长刀,手拄长盾。木面施以暗棕色的牛皮,缀着两列类似门钉的圆顶铁饰,矗在那里,俨然也有种森严的感觉。

二人看见奚特真,齐齐行礼。一人转身叩响铜环,喊着:“家主至。”

奚特真说过,因为陆士远的鬼病,除了他们自家的死士部曲,其余郡吏都不敢靠近。惠歌想,这两个守门的果然也是奚家人。

门开了。屋里站着四个人,装束与丑奴一致,黑巾革带,乌布窄袖袴褶。二侧各有一间内室,敞着门扇,隐约可见床席衾枕。靠墙挂着弓弩刀盾等武具。应是这些卫士起居歇息的地方。

迎面一张红木长板屏风。屏风后面开着门。

门外是空旷的院落。

一片黄土地,两侧乌木廊。

木廊的另一边紧邻院墙,墙上开着斜纹小窗,窗边影影绰绰,也有人守着。廊边一根木柱拴着一条黄犬,训练有素,看见生人进来,站起来汪汪叫了两声,听见卫士喝止,随即噤声坐下。

对面仍是一间连着院墙的长长的瓦屋。门前铺着一方错缝直条纹青砖,砖边两个卫士,一色的裲裆铁铠,佩刀持盾。

进门,出屋。

再进门,再出屋。

来回穿梭于光亮与昏暗之间,看着重重的屋庑,相仿的人物,惠歌越走越有些不安。有种失路的感觉,令人迫切想要回头。

幸而院落的景色终于变了。

两侧不是木廊,而是瓦屋,屋前有木栏杆。西侧种着一株樗树。不大高,枝叶疏疏朗朗,像一个细瘦的奴人双手擎着两盘肴馔。东侧门前立着二个女子,袖手垂首,看不清面目,但见直眉曲鬓,丽服靓妆,很招人眼睛。

奚特真说那是他的侍婢。一个叫冰绡,一个叫雪縠,与他一起住在东侧的屋子里。

惠歌一径盯着奚特真看。

奚特真疑惑:“怎么了?”

“你说过,你派兵把守妹夫屋外,结果守兵都死了。即使如此,你还敢与妹夫住在一院,把两个美人侍婢留在这里,也算有胆识。”

“因为我想,贼人那次杀人意在恫吓,否则为什么守兵都死了,阿鹿还活着?而且住得近,才能发现更多线索。现在这种时局,畏首畏尾也毫无意义。逃过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你倒是豁达。”

“你终于看得起我了吗?”

惠歌看着奚特真面露微笑,虽然知道他是在调侃,莫名地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屋宇立着楹柱,柱头上重栱层层,是木雕的繁花。候着二个守卫,二个小婢,还有一个男人,小冠大袖,眉眼精悍。

奚特真说那是妹夫的第令,总管宅第大小事务。

第令简略说起陆士远的近况。除了三日前梦见鬼物,病况没太大起伏。

惠歌跟着奚特真进屋。

两面墙上开着斜织的格纹窗,像细网,今日天色又阴惨,即使没有帘笼,也放不进光。青幽幽的屋里空落落的,里面一张露顶的大床,床架上的帷帐承尘也撤下了。

不见人影,却摆着几案、灯台、盘匜、巾帕等什物。

漆案上有个鎏金铜熏炉,高足豆形,足部栖着凤鸟,凤鸟头部顶着炉身,炉体镌刻一圈忍冬和一圈蝙蝠,嵌着玲珑的兽面铺首。炉盖也是精雕细镂的,只是炉里燃着浓香,盖上的孔洞烟气氤氲,看不分明。

除了这张大床,就剩墙边一个大箧。长六七尺,广四五尺,深二三尺,约能容下一个成人。

箧这种器具多用于缄藏财物,制作比箱笥更讲究,上盖作成盝顶──中央用四脊围成平顶的一种屋顶形状,亦常设有扃??可以上锁。

墙边那个大箧朱漆彩绘,纹样是缭绕的云烟。不见锁具,底边凿了个圆洞,像老鼠囓出来的。

惠歌目光停在那里。

她听见里面的喘息声。

看向奚特真。对方点点头。

惠歌走过去,揭开上盖。

里面蜷着一个人,身上裹着红黑二色毡罽,只露出一张脸。

青黄惨悴,瘦骨棱棱。

那张脸皱着眉,睁着眼,张着嘴,惊恐持续得太久,显得几分失神。直愣愣地望着她,依稀还是往昔那双和美的大眼睛,她却觉得自己不在那双眼睛里。

她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她。

良久,陆士远发出呜咽之声。缓缓侧脸,面对箱壁。

细细的吟哭在房里回荡。

缕缕浮浮的香烟,时薄更浓,像寂寂的依依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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