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英(2 / 2)

淑媛问:“为什么?”

“我丈夫说这一类人最会拐弯抹角了。你看那片山池,也没有多大,可是中间一条小桥,弯弯绕绕的,好像没有尽头。汉人的士人最喜欢这样了。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完全部,那样就是俗气,没有意境。”

“我看那桥绕来绕去,也就绕了个头晕罢了。”

惠银说:“前面的蔷薇花颜色好像很特别。”

淑媛瞥了一眼,嗤之以鼻:“那也叫特别?下次带你去白马寺见见世面。”

令萱向惠银解释,白马寺位于西阳门外三里,是四百多年前佛教传入中原所立的第一座佛寺。当时汉人的皇帝作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异常高大的金人,醒来之后询问,有人说那是胡人的神,也就是佛。于是皇帝遣使至西域求佛,用白马驮回佛经佛像,后来建立一座佛寺,安置这些佛经佛像,白马有功,便以之为名。

那些经函至今犹存。僧人每日烧香供养,传言有时候会忽然发光,耀眼夺目。

作为佛入中国之始,魏主特别重视白马寺,修葺门墙,整理园囿,再种上许多珍果奇花。寺里的葡萄比枣大,石榴比头大。洛阳有句俗话:“白马甜榴,一实直牛。”说的就是这些珍果的奇异贵重,一颗果实的价直堪比一头牛。

就连蔷薇,白马寺里也是万紫千红:大红、莲红、肉红、深黄、鹅黄、轻黄、白色、紫色、黑色等等,说不完的。

令萱说完,淑媛接口:“别说白马寺,瑶光寺和景明寺的花草也多着呢,这算什么?赶紧走了吧。”

说完,一径蹇裳拾级而上。

石阶窄,二个表姐和其侍婢也走得慢,惠银等在一旁,便站到篱前看那蔷薇。

虽是黯淡的,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仍然有种柔嫩可爱的样子。

尤其是黄色。

仔细一看,那黄色也有深浅之分,如同令萱所说的深黄、鹅黄和轻黄。蹲下来凑近了,一朵一朵挑起细看,接连一阵花香,清馥可人。

便对一旁说:“细柳你闻,这黄色的蔷薇好香呀!”

“只有重瓣厚叠者是香的,其余也是无味。”

回答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惠银转过脸,首先看见身旁的乌皮盘云靴。往上看见一个眼熟的绣囊。接着鎏金铜带、红地绮袍,然后又看见那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

她觉得很奇妙,每次看见这个人,自己都是仰望的样子,而且莫名地心慌。

陆士远不知道何时走到她身边。细柳退在后面,淑媛和令萱等人已经隐没于山岩之间。

陆士远见惠银愣愣地望着自己,便蹲下来,与之平视:“黄蔷薇色蜜花大,重瓣厚叠者,香气郁烈。淡黄和鹅黄者,虽然无味,但是繁伙可爱,我也就一并种下。”

惠银慌乱之际,只觉得陆士远的话声像流水一样潺潺而过,还没有听清,已经不见踪影。但是为了表示乐于承教之意,仍旧点了点头。

陆士远伸手,戴着方形蓝宝石金指环的食指,指向短篱边缘:“你看那一朵花。”

惠银依言看去,那里有三五朵暗红的蔷薇,泛着枯色。最轻呼:“呀!那是紫色的!”

陆士远微笑:“我把白马寺的紫蔷薇种在这里,你就不用特地去看了。”

显然方才淑媛和令萱的话他也听见了。

惠银一想到二位表姐对这花露出的嗤鄙的神态声色,莫名地感到羞惭和愧疚。沉默一会,忽而意识到不对,茫茫地问:“这蔷薇是你种的?”

陆士远不答反问:“你知道这间佛寺叫什么名字吗?”

“韶英寺?”

“韶英是我亡故的妻子的名字。这是我为她追福所捐出的一处宅院。”

惠银木木地点头。

方才青年说陆士远望日皆会前往祭奠故妻,现在人又出现在这里,想来是在这座韶英寺的某处,供奉着故妻的遗像或遗物。

“蔷薇也是韶英最喜欢的花。”

惠银望着花,轻声说:“夫人真是有福,能得郎君如此爱重思念。”

“经常有人说我傻呢。生相怜,死相捐,才合乎常情。”

陆士远说了一句汉人的古语,意思是人活着的时候互相怜惜,死了就离弃了。

惠银说:“我书读得少,懂的东西也少。生相怜,死相捐,或许是至理,人生在世,总是要向前看。只是想到如果我是那一位被遗忘的人,一定很不好受。听说人死了之后不会消失,而是会变成鬼,鬼者,归也,就是回到另一个世界。郎君相思无已,夫人若鬼而有知,也当如这花一般,含笑入土吧。”

“你还知道人所归为鬼,怎么能说自己懂的东西少呢?”

惠银笑了:“这是我阿姐告诉我的。她特别喜欢这些灵异鬼怪的东西。”

此时石桥上走来令萱的婢女。

淑媛和令萱在另一头等着,迟迟不见惠银,差了婢女回来探看。

陆士远先看见了,站起身来。

惠银的脚麻了,只跟着挪了挪臀腿,便僵在那里。陆士远搀着她的胳膊,人巍巍颤颤地站起来,脸也跟着红了。

陆士远问了惠银的姓名和居所,先行离开。

惠银前去与表姐们会合,没有提起陆士远的事,只是一路愣怔怅怳,迷迷糊糊。石桥上的林泉山池,看了像没看,表姐们的高谈阔论,听了像没听。

回到家中,夜里犹辗转反侧,细细回想着陆士远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后来连着两个望日,惠银都去了韶英寺,也都见着了陆士远。

再后来二人便成婚了。

淑媛和令萱前来参加婚礼的时候,神色都不太自然,一面说着她们是这对佳偶的良媒,另一面说着惠银势利,贪慕富贵,这种忘不了前妻的男人也敢嫁。惠银听说了,日后也少有往来了。

惠银对惠歌说:“虽然婚前我就知道阿鹿对前妻用情很深,本来觉得无所谓,可是生了大儿之后,我却也渐渐觉得不是味道。为此经常与他吵架,他还说我变了。直到小儿出生,周岁之时要试儿,他选在望日,我心里很高兴,想着他终于把心思都放在我们身上了。”

惠歌想,生相怜,死相捐,看来不是不捐,只是早晚。仍点头说:“你为妹夫劳心劳力,他也很感动吧。”

“我听阿娘说,阿姐要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阿姐一定也能找到一个懂得珍惜的人。”

惠歌正疑惑惠银一向避忌夫妻生活的话题,今夜怎么忽而提起,原来是听说她要离婚,以自身为例表达支持之意。

她耸了耸肩:“听说南国可能会侵略到睢陵,所以我才要离婚,带阿娘去洛阳。如果不离婚,阿娘跟着我一起待在这里,势必受到战事波及。至于能不能再有良缘,我也看开了,了不起作个怨女,到山村野社之中去吓吓人。”

惠银知道惠歌有意逗她,自己的样子过于愁苦,显得晦气,也不大好,便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又说:“现在真的是四处动乱不安。我原本想着终于可以和阿鹿好好过日子,结果就遇上这种祸事。虽然奚将军说得含糊,我也知道高平城的情势很危险,外有劫盗,内有民贼。阿姐为了阿鹿涉险,我其实是……很感激……”

说到这里,抽了一口气。望着惠歌,眼中水光泛泛。

“即使阿姐自幼拔山扛鼎,气力过人,此番前去,也请务必多加小心。”

看着惠银泫然欲泣的模样,惠歌拍拍她的膝头,安慰着说:“我知道。忧思成疾疢,你也要放宽心,努力加餐饭。这样来日妹夫才能看见他娥娥红粉妆的妻子。”

惠银见自己只不过用了一句汉人的典故,惠歌便捉弄似地用了一串诗句,还许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又给逗笑了。想着从前那个轻佻闹腾的阿姐,如今是这副可靠稳重的样子,心里感慨良多。

“明日阿姐还要早起,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嗯。你也早点睡。”

惠银持烛下榻,走出门去。惠歌掐灭烛火,在榻上坐了一夜。

隔日五鼓过后,天才微亮,惠歌已经在马厩前看那只飞燕。

飞燕也在看她,用一双娇懒倨傲的大眼睛。

惠歌问:“听说好马都喜欢吃苜蓿,你也喜欢吗?”

飞燕一脸睥睨。

又问:“听说西域有舞马,能跳艳舞,你也会跳吗?”

飞燕一脸鄙夷。

“飞燕只吃苜蓿,不会跳舞。”

奚特真走过来,回答惠歌的疑问。

“看着很聪明,或许一学就会。”

奚特真一伸手,飞燕立即过来嗅闻他的掌心。

他对惠歌说:“你把手伸出来给飞燕闻闻。”

“为什么?”惠歌只是袖手。

“我想让你乘飞燕上路。飞燕可以辨识气味,还可以用来寻人或寻物。所以先让飞燕熟悉你的味道,有备无患。”

“这样一匹好马,奚将军倒是舍得让给我。”

奚特真朝她一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好!”奚特真说得慷慨,惠歌也答得豪爽:“我一定全部用得稀巴烂。”

“……”

奚特真看了看惠歌的襦裙,又说:“一会我让人送袴褶并宛具给你。一来便于骑马,二来扮作丈夫戎服,也不会引人注目。”

“现在已经有了‘马衣’,‘车’和‘轻裘’请将军记得补上。”

“你真是懂得客气。”奚特真反唇相嘲。

惠歌回房换过装束,用过早食,来到前堂看日出。

天空的东边是晴明的淡蓝。西边有一大片云,沉沉的冷灰色,中间透出橙黄,到了与晴空的边际,转为耀眼的金色,彷佛谁在那里燃了薪火,很灿烂,却令人不安。边际散着星星点点的云丝,像破碎的织锦,焕绮而褴褛。

贺梅和惠银相偕而至,奚特真和他的随从也牵马齐聚一处。

贺梅拉着惠歌的手,再次叮嘱:“你自己多注意,不要太逞强了。你才要离婚,开始新生活,一定要平安回来啊。知道吗?”

奚特真站在一旁,看了惠歌一眼。原来她要离婚了。

惠歌答应着。即使她心里也惶惶的,仍尽量表现出绰有余裕的样子。

开城的鼓声嘈嘈大作,惠歌与众人翻身上马,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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