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说:“你有什么好东西能让我们瞧瞧?”
男人拿起木板上一个圆形漆盒,黑底黄画,盒面弯来弯去的纹样,像缭绕的烟气。搁在手上,打开递过来。朱红的内里盛着纤纤的淡紫色的粉。
他介绍着:“娘子们可以试试看这种紫粉。材料主要用的是英粉……”
“英粉是什么?我只听过粉英。”淑媛抢着问。
男人笑了笑:“英粉和粉英是一样的,指的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你倒是说清楚。”令萱娇嗔:“看看跟我们知道的一不一样。”
“英粉就是用一色精纯的梁米,舂到极细,再下水净淘,淘到水清为止。然后浸水一个月,淘去醋气,用绢袋滤过。再多次研磨抨击,贴于三重布内,覆以粟糠吸湿。最后削去周围米皮组成的粗粉,剩下中心的米心,便是英粉。质地细白,色泽光润,作饼食美,作粉人美。”
男人说得甚是详细,没有藏私的意思。一来表示诚意,二来也不怕这一门手艺让人学去,因为成本高昂,费工耗时,即使知道方法,寻常人家也作不来。
“嗯,跟我知道的差不多。”淑媛说。
令萱拿过圆盒,凑近了看:“但是这粉为什么是紫色的?”
“因为用了落葵果实的汁液。”
“用紫粉擦脸不会看起来很奇怪吗?”淑媛又问。
“我也没有用过。”令萱附和。
“娘子也知道,女子容易血气虚弱,五脏劳伤,导致面目发黄。黄色与紫色互为补色,就是两个颜色掺在一起,看上去会是白色。所以用这种紫粉,能够调和脸面,比用□□还明艳自然。”
淑媛笑说:“我说怎么是个丈夫在卖粉,原来还真知道些东西。”
“你这都是跟谁学来的?不像一般人家能知道的东西呢。”令萱问。
男人回答:“我家夫人宿昔所爱,所以得知一二。平时家主也让我留意着,搜罗各方香泽脂粉。但是看来看去,还是我家自作的最好了。”
“哎哟!才称赞你两句,倒自卖自夸起来了。”令萱瞅他一眼。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说得更明白些,这间粉肆也不是开来赚钱的。这些粉是家主为了夫人所作,因为总是要作粉,却用不了那么多,才贮积于此,姑且卖之。不为与民争利,只为佛家常说的因缘。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如果有人识货,就结个善缘,如果无人问津,也是无所谓的。”
“真是伉俪情深。”淑媛感叹,又问:“你家主人是谁呀?这么富贵。”
“常山公主之子,勋贵之首陆氏,名士远,字洪度。”
“原来是陆氏。”淑媛点头,表示明了。
“那我跟你结个善缘,你这紫粉要卖我多少钱?”
令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淑媛跟着敲边鼓。
惠银一直站在两个表姐后面,默默听着。她是青春少女,也喜欢这些香香美美的东西,但是两个表姐横在前头,表姐带来的两个婢女凑在两侧观看,好位置全给占走了,她便安分地待在后面。
一旁的细柳挨过来,替惠银抱不平:“还说要替女郎打点,结果只顾着自己喜欢。”
惠银赶紧按住细柳的手,示意她不要多嘴。幸而前面的人言笑正欢,没有听见。她悄声回答:“没事,我也不差这些东西。”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她也有脂粉,二是就算有再好的脂粉,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不知道如何,她经常有这种虚无淡泊的想法,一切事物都是有限制的,就连生而为人,终究要死的,所以人生在世,适当地去作就好了。譬如妆扮,不要不作,也不要太过。譬如信仰,不要不信,也不要笃信。从前惠宝在家里念书的时候,曾经说她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无过也无不及。她陪着惠宝学过一些书,知道那是汉人一种高尚的德行,她当然没有那种境界,只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罢了。
细柳侍候惠银数年,熟知其性,那一句话的两个意思也都听得出来。正想劝说几句,忽而听见一旁传出砰砰几声低响,来自墙边堆着的木箱竹笥,彷佛什么东西碰着箱壁,或者撞在了一起。
惠银也听见了,跟着细柳转过脸去看。
忽而看见一只黄溜溜的东西从墙边窜出屋外。
速度飞快,两个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也不知道是猫鼠还是狐貉。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屋里。
细柳觉得古怪,便说:“我去看看那是什么。”随即追了出去。
惠银望了一会,回过身来,看见两个表姐在那儿照镜,似乎卖粉的青年又拿了什么新鲜玩意给她们试用。正要凑过去看,却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屋里原有一种淡香,就是香泽脂粉常用的丁香和藿香,但是待得久了,也不觉得香了。此时又闻见香气,显然屋里添了什么新的东西。气味复杂,除了熟悉的藿香、麝香,隐隐还有一种奶酪和蜂蜜的醇美的甜味。
惠银一面嗅闻,一面往一旁寻找香味来源。
一旁的墙上开着直棂小窗,她想香气或许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只注意着看窗棂,全然没发现窗下墙边的竹笥一角,淌出了汪汪的香油。
她脚下穿着一双圆头青丝绣履,是她亲手作的。履身绣着的红色的公鸡,鸡尾还缀着粟粒似的五彩杂珠。
潘家二妹素来赞赏她的手艺,远嫁之前送了她一些珍稀的针黹材料。二妹说,原想着还有用上的时候,但是总怕糟蹋了,老是这么想,便老是用不上,还是送给你吧,你手巧,作些巾帕履带穿在身上,看见了也能时时想起有我这个好人。
其中就有一瓶细小缤纷的珠子。扁圆形,中间穿孔。二妹说是来自洛阳的精品。到了洛阳,才知道来自大秦。洛阳最壮丽的佛寺是永宁寺,寺内有三躯佛像便是用这种珠子绣成的。
她用来装饰公鸡尾巴,精致鲜艳,看见的人都称赞。自己也很喜欢,每天都穿,履底早已磨平了。
现下脚挪出去,又踏上油面,登时一滑。她重心一歪,人便往后摔跌而下。
两脚离地,她的心彷佛也随着身子腾飞而起,跃上嗓子眼。或许是心脏肺腑都移了位,或许是预想到即将面临的惨况,整个身子冷飕飕的,一股寒意从脑后直窜到脚心。
然而接住她的不是一片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
一个人从后面揽住她的腰。